很多年之后,顾侍卫都对那一天历历在目。
当时,他当胸受了白夜一掌,喉咙发甜,一张嘴就吐了血出来,一边的首阳大惊失色,连忙问道,“顾侍卫,如何了?”
顾侍卫捻起袖子一摸唇,擦了一袖子的血,“我无碍,赶紧去找驸马。”
首阳扶起他,对门外的鸣蜩季夏使了个眼色,两宫娥当即就欲进宫去寻驸马。
顾侍卫轻咳一声,就又是血。
首阳皱眉,“也只有你才将他当生死之交,没见别人可是半点旧情不念,下这样重的手,根本就没想你活着。”
顾侍卫咧着被血染红的嘴巴笑了下,“他也是急了,想解京城之危,公主应当不会有事。”
首阳冷笑一声,抽了帕子出来给他擦嘴,“这人一旦身处高位,得到的越多,便越发不再是从前的自己,白侍卫已经不再是侍卫。”
若他还只是个侍卫,又岂敢擅作主张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盖因如今身为大将军,又初初打败突厥,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他的胆识,他的心胸,早与同以往不一样了。
顾侍卫没多说,他推了推首阳,“想好该如何跟驸马禀……”
“要与本王禀什么?”
顾侍卫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秦寿冷冰冰的声音,紧接着鸣蜩与季夏低着头走了进来。
随后才是秦寿,他站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只那双烟色凤眸森寒狠厉,一身杀意再不掩藏,宛如修罗魔神。
在场的人心头一惊,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首阳抽了口冷气,硬着头皮道,“回驸马,一刻钟前,白夜大将军闯入府中,带走了公主。”
她顿了顿,在秦寿锐利如刀剑的目光下,又道,“并小主子一起。”
此话一落,仿佛由盛夏至隆冬,如果说起先秦寿身上翻滚的杀意还潜藏在死水之下,只颇起微澜,那么在这得知息藏也被带走后,那股子杀意腾的化龙升渊,又似水滴油锅,溅起嗤啦的炸裂声,骇的人忍不住远远退开。
秦寿还穿着一身朝服,暗红色的藩王朝服,金线纹绣的蛇蟒,无风自动,狰狞扑面。
“很好!”秦寿低低道了句,他目光从膳桌上一扫而过。
好似上辈子发生过的事,又再次重演,无论他如何对她,她总也是要与那个贱民走一遭。
“秦家军听令,纵列四队,给本王将京城四门堵死,任何人不得出入,另一千骑兵随本王来!”
也不知他在同谁下命令,顾侍卫和首阳等人心头发憷的厉害,虽没人应声,可他们就是晓得,在城外数月以来毫无动静的秦家军动了起来。
秦寿则径直去了雒妃的书房,带上九曲长枪,又再次牵出那批黑毛战马,长鞭一甩,座下战马前蹄一扬,一跃而起,瞬间出了公主府。
彼时的雒妃,她早冷静下来,息藏在她怀里,玩的累了,早呼呼大睡起来,小嘴还撅着吐口水泡泡。
雒妃悄悄撩开马车车窗帘子,只见外头尽是葳蕤新绿的枝桠矮树,她目色一凛,猜测出约莫是在官道上。
她分辨不出白夜走的到底是哪个方向,也就暂且歇了旁的心思,这一心神松懈,她就觉得饿了起来。
一大早,她就只用了一小碗的血丝燕窝粥,这还在喂着孩子奶,自然饿的快。
雒妃在马车里摸索一阵,果然从马车壁的暗阁中找出些点心来,另外她还在角落那红漆并蹄莲描金的食盒里,发现有一小盅的红枣乌鸡汤,入手还是温的。
不用说,她都晓得这些是白夜提前准备的。
这样的周到,叫雒妃心头那点怒意缓和下来,她面色复杂地看着那盅鸡汤,尔后执起来送至唇边,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味道自然没有御厨做的鲜美,那乌鸡肉炖的也并不软,但雒妃慢条斯理的连汤带肉用的干干净净。
末了她按了按嘴角,将家什收拾金食盒里,拢着息藏,蜷缩着躺褥子上眯眼休息起来。
她笃定,用不了三天,秦寿定然就会追寻过来,故而在这几天里,她只需冷着白夜,专心照顾好息藏便是。
临到晌午,马车咚的一声停靠下来,雒妃警惕睁眼,就见白夜撩起帘子望了进来,他见那食盒被动过,一双寒目都带出柔和来。
“公主,可要下马车透透气?”白夜轻声问道。
雒妃冷笑一声,她撑起身,理了理鬓角衣裳,紧紧抱着息藏当真下了马车。
白夜伸手来扶,谁知雒妃一个侧身,躲开他的手,并道,“休要碰本宫!”
白夜手僵在半空,眉目有瞬间的受伤,他喉结动了动,艰难的道,“公主,卑职……”
雒妃转头看着他,那双清贵的桃花眼,升起浮冰碎雪的寒意,“你若此时送本宫回去,本宫可当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你白夜,还是大殷大将军。”
听闻这话,白夜微微敛眸,好一会他才口吻难辨的道,“自然是要送公主回去的,但不是这会,等卑职大败容王,公主可此生无忧。”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雒妃心头就有气,“哼,本宫与驸马之间的事,本宫自会处理,哪里容你置啄的余地!”
白夜执着地望着雒妃,坚定不移的道,“容王他曾苛待公主,也有狼子野心,公主身份尊贵,却是不宜与容王再有纠缠。”
这样的话,太后能与她说,皇帝也能说道,再不济秦寿本人也是可以说的,但唯有白夜,他却是没立场如此说。
雒妃心头发沉,她冷着脸,抿着粉唇,她似乎在斟酌用词,“白夜,扪心自问,你说此等话,皆是为了本宫?”
鸦羽面具下的唇一动,白夜正想回答是,雒妃就讥诮一笑,她看着他的目光兴味而自晒,“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本宫清清楚楚,莫不是你一直以为当有一日,你与驸马同样手握大权,本宫与驸马走不到一块,是以,本宫就会多加考虑你?”
白夜不期然握紧手中长剑剑柄,他甚至不敢直视雒妃,隐秘的心思被雒妃一言戳破,就像是他窥视了不能窥视的,心虚、忐忑、不安、怯懦……
他也就没看见雒妃居高临下的眸底,倨傲冷漠之下,是潜藏的悲哀,若是上辈子的她,自然不会如现在这样思量诸多,总是白夜对她那样好,一切秦寿身上得不到的,白夜都能毫无保留地给她。
她定然是会理所当然的接受白夜,即便她对他的感情,并不与对秦寿的一样,但那又如何呢?
她是公主,过惯了这样她想要就有人送到手上的日子。
偏生,她与从前不同了,她分得清眼前的白夜同上辈子的白夜,同样不一样的,说是两个人都不为过。
她曾问过他,可有想要达成的心愿。
当时他便做出了选择——权势和地位!
“权势和地位,”雒妃低声说着,她嘴角有刺眼的浅笑,“本宫给了你想要的,你还在执着什么?”
白夜直直望着她,倔强的不发一言。
他这神色,倒让雒妃想起上辈子有段时间的自己来,不甘心秦寿竟然是不心悦她的,所以她使尽手段,秦寿便成了她走不出来的魔障。
心头稍软,雒妃道,“不属于你的,再是强求,也是求而不得……”
“不对!”白夜蓦地打断雒妃的话,“容王一直受天家忌惮,但卑职不会,所以若卑职取容王而代之,到时公主对卑职,约莫也是会不一样的。”
雒妃一怔,她愣愣凝视白夜,就见白夜星目微弯,他似乎笑了下,“卑职,不会让公主失望的。”
雒妃垂下长卷的眼睫毛,她目光落在怀里息藏的小脸上,却是还能再说什么?
白夜像是走进了死胡同,她从来不晓得他想要的权势和地位,居然是为了与秦寿一较高下,只因他觉得,他若赢过了秦寿,她对他就会不一样。
雒妃生平第一次觉得负罪,她造就今生的白夜,也就成了他悲哀的根源。
一直到马车继续前行,雒妃自个都没能从那样颇为内疚的情绪中走出来。
途中,息藏尿了次,也饿醒了,雒妃喂了他***一次庆幸当初没让奶娘喂养的息藏,不然,这当头,她哪里来的奶给他吃。
吃饱喝足的小奶娃精神了,雒妃靠坐马车壁,她一手扶着他后颈,一手托着他肉肉的小屁股,这等站立的姿势让息藏十分兴奋,他冲雒妃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声,留着口水,不断挥着藕节小手。
雒妃原本恹恹的情绪,见着这样可爱软糯的儿子,瞬间就好了许多,她像平时秦寿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抓着玩耍。
哪知小奶娃欢喜地抓着那葱白手指头就往小嘴里塞,惊的雒妃一下抽回了手,而息藏显然没反应过来,他握了握小拳头,不明所以,遂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雒妃心头一慌,她将手递过去,嘴里哄道,“藏儿乖,是母后不对,不哭……”
也不知怎的,如论她如何哄,息藏就是不理会,一径的哭,雒妃急的满头大汗,整个月子里,秦寿带孩子的时候最多,以往不管是睡觉还是哭闹也大多是他在哄。
雒妃曾见过,秦寿只哼哼几声,息藏就安静下来,乖巧的紧。
可目下,她学着秦寿的模样,也依旧不管用。
她忽的安静地看着息藏,见他小脸挣的通红,嗓子也是带出了点滴的哑,跟着她眼圈也泛出粉红水光来。
此刻,她想秦寿了,他要没有异心,就是像月子里那些时日,那样平淡地过下去,她便能去同母后与皇帝哥哥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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