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不仅憎恨义父,也恨太宗不是吗?”
“何意?”
福王道,“当年太宗排挤谢家,玄儿应当明白,就算没有西戎人,你们谢家也难逃一劫,就如陆家,陈家一样,太宗贬谢家去边垂,便是想借西戎之手铲除谢家,谢将军跟随高祖出生入死十几年,打下这江山,这江山也有谢家的一份,而太宗呢?将这些功臣一一除去,玄儿应当有恨吧。”
此话说到谢玄心里去了,恨,怎能不恨?
他还记得,幼时,朝中每每有圣旨下来,他们全家都紧张得不行,一次,朝廷赐来食物,他伸手去拿,被母亲打掉,因此母亲被朝廷来的人指责,受了二十大板,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才知,母亲是害怕那食物中有毒……幼年战战兢兢的日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像。
想起这些,谢玄靠在墙上,默默出神。
“如今,便有这么个机会。”只听福王说来,声音透着压抑的激动,“你可将子夏交出来,说是义父之子,来保全你的性命,至于世子……”福王趴到牢门口,四下看了看,放低了声音。
谢玄听了,眉头越皱越紧。
最后福王又道,“为父愿自裁于你面前,甘心向谢家赔罪,这与为父死于铡刀之下可不同呀,只要玄儿相助世子。”
谢玄听言,笑了,“义父就不怕儿子欺负世子?”
半晌,福王叹了口气,又一番语重心长,“之后的事,为父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为父不甘心,难道玄儿就甘心吗?这难道不是玄儿的一个机会吗?”
谢玄久久未再出声。
然而次日,便传出福王燕泽在牢中自裁的消息。
*
午门之变十日后,京城汴梁逐渐热闹起来。
这座古老的都城不似西京那般,受到严重的战火,恢复迅速,甚至没有留下一丝战后的痕迹。
宋玉与子夏,小伍都带着纱帽,朝京城而来。
其余护卫与他们分散而行。
城墙角下的告示栏,围了不少人,上面贴着皇帝的召书,写着福王刘党的罪证,大家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宋玉抬起头,看了一眼,心情格外复杂。
为燕榕的胜利感到欣慰,同时也为谢玄感到纠心。
“你们听说了吗?福王牢中自裁了。”
“狼子野心,活该。”
……
什么?几人听了互视一眼,惊讶不己,不敢多加耽搁立即入了城。
客栈房内,宋玉取下纱帽放于一侧,此刻的她仍是一番男装打扮。
小伍迫不及待,目光落在她身上,“姑娘?”
宋玉抬头看他,知道他要说什么,眉眼之间也是一片焦色,“谢玄该知后果。”
她是在指责他?
小伍听言面色不悦,但知宋玉是公子看重之人,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再次相求。
宋玉挥了挥手,叹了声气,“这番大事,燕榕又岂能放过他?我,尽力而为。”
子夏与小伍出了房间,来到回廊上,小伍立即黑下脸来,“我瞧着宋姑娘根本不想搭救公子。”
子夏瞟了一眼宋玉的房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进了另一间屋。
关上房门,二人相对而坐。
“不是她不相救,而是她也无能为力。”
小伍不服,“我跟在公子身边,关于姑娘与燕榕的事也知晓一二……”
子夏打断他的话,“江山大业面前,凡是有做为的帝王都知如何选择,燕榕岂会为了一个女子,放了一个谋算他江山之人?”
小伍神色顿时一片暗淡。
是了,他不会,他是谁?他是隐忍数年的燕榕,他一举平了刘党之乱,平了福王之乱,其谋略手段堪称天下第一,这样的人,又怎会放了公子呢?
“不过……”又听子夏缓缓开口,“除了宋玉,我们手上还有一张筹码?”
小伍一惊,想了想,“这是何意?”
子夏倒了一杯热茶,垂下双眸,“福王之子,大人对子夏有恩,子夏是该报恩了……”
自从得知谢玄被擒,这几夜,宋玉睡得都不安稳,半夜便醒了,然后睁着大眼,等着天明。
一月时间,乾坤扭转,变化惊人。
而她要如何救他?
不由得想到,他曾说过,“若败了,这世上便没有谢玄此人,不过,你放心,我早己为你安排好一切……”
若在以前,她也无非一声叹息,可如今不同了,他救她数次,她又岂能见死不救?还有他对她的情意,燕榕说过,这世间唯独情债难还。
她突然理解,燕榕对清漪做的一切。
可她又怎能再拿与燕榕当初的情意去要求他?何况,他也并不在意了,不是吗?
次日,她告诫子夏小伍,不要擅自行事,她会想法子,无非是安慰二人而己,她又能想到什么法子?便是如此,她还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站在大门口,迎着阳光打量衙门外那两头凶神恶煞的石狮,嘴角勾了勾,一月前自己也身陷其中,如今又轮到他了。
坐在衙门对面的茶铺里,喝了两盅茶,听着四周百姓对那日政变绘声绘声的描述,对燕榕的称赞,刘太后,福王自裁的议论,还有李贵妃乃燕榕亲母的皇家秘事,宋玉持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比任何一个都要来得震撼,那日,当小伍告诉了她,她一夜未眠。
真是好笑呀,她是因为娘与燕榕离心的,以致他不要孩子。
到头来,却告诉她,她的娘其实是燕榕的娘,这又算什么?上天给他们都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娘要杀儿,儿不放过娘。
她当即就大笑出声,却也泪流满面,为谁?为自己,为孩子,为这乱七八杂,剪不断,理不清的关系。
她原本还担心娘,如今看来,一切都不需要了。
只是不知道王家兄弟与阿宝在那里,还能与他们相见吗?
怔怔的想着,但见一队衙役抬着一顶官轿走来。
宋玉深吸一口气,丢下几个铜板,起身出了茶铺。
*
梁仁刚从皇宫下朝回来,这几日皇帝肃整朝纲,着实忙不得行,那知,刚步上台阶,突听一个声音不远处转来。
“梁大人。”
“何人在此?”
立即有衙役上前,将梁仁护住。
梁仁寻声望去,但见一人,戴着纱帽,朝他深深一礼。
“你是……”
纱帽微微拉开一些,露出熟悉的面孔。
梁仁一惊,立即呵斥衙役退下,上前两步,不由得紧张的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那日皇上问了宋玉的情况,他如实道来,言语之间,无不透着对她罪刑的开脱。
“宋姑娘虽是女子,但为大燕办了几桩大案,实为难得……”他想为她说几句好话,如今宋玉还在朝廷追捕的名单之中,不过,依李太后与宋玉的关系,再者,皇上大赦天下,是不是该将宋玉之罪给免了?
他想套皇上的口风。
但皇上的口风,岂是他能套得了的?
最后皇上没做任何表示,挥挥手让他退下,不过,在他脚步要离开大殿时,却听得皇上的话淡淡传来,“她在牢中,倒承你关照了。”
他心里纳闷得很,可也不能去问皇上呀,回到家,想了好久,这皇上与宋玉之间,好似不那么简单。
不过,皇上的心思,他不敢去猜。
“梁大人,宋玉有一事相求。”
梁仁回过神,想拉她进门,又警惕的收回了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什么?你要见谢玄?”
书房内,梁仁惊讶而问。
宋玉点了点头,“我知道让大人为难了,谢玄是死囚,不许任何人见的,只是……他曾相救于我,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大人放心,我绝对没有其他想法。”
梁仁抿着嘴,“姑娘是说,那日劫牢的人便是谢玄?”
宋玉点点头。
梁仁啧啧两声,又开始纳闷了。
谢玄敢为宋玉劫牢,想必与她关系不错,咦,那皇上……
他有些糊涂了,眨巴眨巴眼,“这……”
但见宋玉在他面前跪下,“大人可信我?”
梁仁一惊,当即扶起她,“姑娘这是做甚?”
宋玉紧紧看着他,目光恳切,“望大人成全。”
梁仁好生为难。
*
燕宫。
清漪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御书房,被英武挡在了门口。
“英护卫,本宫给皇上送些糕点。”
“皇上正处理政事,吩附任何人不得进见。”
清漪一怔,但见英武面无表情,像一座山似的立在面前,燕榕的几个贴身护卫,唯此人最不好说话,也最目中无人,她心里有气,他那有将她当主子看待?
一旁的采苓见了,双目一瞪,“德妃娘娘只是送送糕点而己,你怎知皇上不见?你进去通报一声不就行了吗?”
“采苓。”清漪低声呵斥一声,采苓瘪瘪嘴。
“哎哟,是德妃娘娘来了。”这厢小路子持着扶尘出来,一见她立即笑脸说道,但见她手里的食盒,有所了然。
“路公公,即然皇上有政务要忙,本宫就不打扰了。”说完正要离开,小路子急忙道,“娘娘稍等,容小奴去禀告一声,小奴看着皇上这会儿也该忙完了。”
“那就有劳公公了。”
小路子嘻嘻一笑,屁颠颠的进了大殿。
片刻,又迎了出来,“皇上让娘娘进去。”
清漪听言脸上一喜,提起裙摆大步而入。
“有娘娘在,小奴就不进去伺侯了。”
小路子对着清漪的背影说道,却听英武冷哼一声。
他立即收起脸上神色,来到英武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又“嘶”了一声,“我说,你这是怎么了?好些日不见人影,这刚回来,又摆个臭脸,给谁看呀?那可是德妃娘娘,皇上最宠爱的女人。”
英武未理他,偏过身去。
小路子不乐意,又凑到他面前,一手抚住下颌,皱着眉想起了什么,又清咳一声,“不是我说你,不就失个恋吗,什么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贼子的女儿,喜欢就喜欢吧,既然她死了,你也该收心了,这都是天意……”他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安慰安慰他,那知,被英武一把抓住手碗,怒狠狠的朝他瞪来。
“别在我面前提起她。”
“你,你?……我,我?……”
英武将他手一丢,大步离去。
小路子痛得龇牙咧嘴,“好你个英武。”他一阵嘀咕,不就一个女人吗,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不过……唉,小路子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殿内。
燕榕着素服,素冠,因刘太后刚行大殓之礼,他要守孝三月,是以宫中上下,皆是一片素色,连大臣们也在腰上系了丧带。
一代铁腕太后,对大燕有着深远影响的人物,便这样沉静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棺一土一生,数年之后,还有几人记得?太后于大燕的丰功伟绩,都被那“逆党”二字所掩盖,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笔。
再说清漪见燕榕正埋头挥笔急书,从采苓手里接过食盒,并示意她退下,然后轻声的将糕点摆上,又将汤羮放在他面前,燕榕抬起头来朝她点点头,适才专注的目光染上一片柔色。
清漪瞧见他眼下的青色,一阵心疼,“听闻榕哥哥没有进膳,这可怎么行?”
燕榕放下手中笔墨,拿起一份折奏,“一时忙着,倒也忘了。”
清漪皱起眉头,“太后娘娘刚薨,榕哥哥己经几夜没睡个好觉了,应该好好休息。”
“朕也想休息,可这朝中之事,拖不得。”
“清漪明白,逆党刚平,一大堆的事等着榕哥哥处理,正因如此,更要注意自个儿身子。”
燕榕放下奏折,瞧着面前的汤羮,端起来喝了一口,“这会儿倒也觉得饿了。”片刻,他抬头看她,“这些日,你也累了吧,后宫之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皱起眉头。
清漪知道他想起了李太后。
她咬了咬唇,“有些事,榕哥哥不要责怪太后娘娘,适才清漪去了荣宁殿,娘娘身子好了许多,她……盼着榕哥哥能去看她一眼……”
“清漪。”燕榕打断她的话,语气也淡了几分,“荣宁殿那边,你去问侯一声就行了。”
清漪轻轻点了点头,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暗忖,燕榕对李太后的心结,无非是她曾帮着福王,但这些误会并非一日两日能解开的。
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也让她应接不暇,她还记得那夜,刘太后将她与燕榕押去了西京行宫,她是多么的担心害怕,她想,罢了,与他死在一起,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未料当夜燕榕便带她逃了出去,到了雍县,居然大山上驻扎着十万大军,那一刻,她便知道,他赢了……
一月的时间,她又回到了这里。
一切仿佛做梦一般,有时想起来,都不真实,不过,她认为,她的幸福生活才刚开始。
“清漪。”
“嗯。”她回过神,见他碗内汤羮见底,不由得笑了笑,又将一碟糕点放在他面前,突然感到胃中一股翻滚,她忍了忍,然而见燕榕一直盯着她,神色莫变,欲言又止。
“榕哥哥?”她有些诧异。
“有一事,朕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燕榕放下碗,缓缓说来,“如今……”
“呜呜。”
他刚开口,突见清漪捂住嘴,干呕起来。
“怎么了?”燕榕一惊,嗖的起身,扶她坐下。
“无碍,或许近日太累了……”清漪有气无力,接着又是一阵干呕。
“来人,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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