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有三十六名相师为她批了命,异口同声地说她命主中宫,贵不可言。
直到今时今日,她还记得父亲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
可是十几年过去,她却把路走歪了。
从昔年相师口中所说的“贵不可言”变成了“富不可言”。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她一朝显贵,却嫁给了一个面对百官奴颜卑膝的商贾世家。
等到慕阁老请辞还乡,便再也没有人记得她。
慕丞雪握着手里五千两银票,胸中透泻出一股淡淡的失落。
若是从前,她受了欺负,羽林军、锦衣卫随她胡来喝去不含糊,而今,却要背道而驰。
她不得不咬紧牙关自己挺着。
新婚第二日,夫君离家出走,这样丢份子的事谁也不能说。
望着横在窗前的鹦鹉架子,眼中干涩得厉害。
她肯屈尊下嫁,他却毫不领情,其中郁致她消受不起。
饿他三日,说好听是为了配合卫小将军这出戏,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不想他在三朝回门之时再拂她颜面。一向懒懒散散的描金居给她管起来了,如今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自己的夫君却她这样来捂着压,说起来都是讽刺啊。
她坐在床边,腰背挺直,幔帐之内映出一抹纤细而倔强的侧影。
远看了,就像淡淡的一笔轻烟,似乎帘随风动,说散就散了。
而床上熟睡的那人,却像是一尊雕功精道的玉,五官细腻,肌肤胜雪,仿佛白到了透明。
单就相貌而言,她与他,又何止一对璧人,可是论心迹……
慕丞雪伸手用力捏了捏顾玉麟的脸,端正俊秀的脸庞霎时被她扯得变了形。
“顾玉麟,你可听好了,你若是让我慕丞雪不好受,我便让你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知道,天子赐婚是不能和离不能休的,除非我死,又或者你死……我们的命已经绑在一起了。”是的,已经绑在一起了。
别人欺负她夫君,就是在无形之中打了她一巴掌,这笔账,说什么也得算清楚。
“唔,唔……啊呀!”
顾玉麟做梦了,他梦见一头吊晴白额大虎从天而降落在跟前,二话不说就撕烂了他的嘴。
他痛得惊叫起来,胡乱踢打着被子,没命地翻滚挣扎。
然后“砰”地一声,人掉在地上。
醒了。
一张芙蓉面贴上来,似在细细地打量他,他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叫得更凄厉。
“你你你,你别过来,你这个毒妇,别以为我不敢……”
“不敢怎么?”
慕丞雪轻点着他的胸口,慢吞吞地蹲下来,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她凤目飞扬,脸上却平静无波,这种程度的威胁,于她而言不过是狗尾巴草挠痒痒,完全不够看,她懒洋洋地一用力便将他给戳倒了。
“难不成……你还敢打我?相公,我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却是这样报答我的?成亲第二日不陪我去向婆婆请安,自己倒跑出去玩得不辨晨昏,这事该怎么说?是你觉得妾身脾气好能欺负,还是色厉内茬说不上话?哦,我倒是忘了,是我的贴身丫鬟救了相公回来的,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人看见,你要是死在这里,妾身也有的是办法遮掩过去,要不要试试?”
“你敢?”
她不会真的谋杀亲夫吧?!
不,不对,天子赐婚不能和离不能休,她要和她的奸夫在一起,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把他给宰了!
她不敢?她又什么不敢?
大婚之日和奸夫私奔这等丑事也能做得出,她根本就是生了十个胆子,浑不怕的!
顾玉麟顿时傻眼了。
他可不是蠢蛋,慕丞雪要是杀了他,把事儿往那西场校尉的侄儿身上一推,简直无懈可击。
他害怕了。
撑着手往后退,拼着老命想趁机逃出这门口,可是偏偏流月那丫头尽心尽力,一天只送一餐薄粥,饿得他两眼翻白,现在哪来的力气逃啊?
果不其然,他才爬了两步,便已颓然倒下。
想到自己的下半生都落在这么个毒妇手里,他心下一片凄然。
慕丞雪却被他给气笑了。
回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摇了摇头,暗暗地叹了口气。
胆子真小啊。
却是将纤纤玉指一伸,递到了他跟前:“逗你玩的,起来吧。”
那双手十指尖尖,每一个指节都清晰漂亮,指甲光洁,未施颜色,看起来是那样娇弱无力。
顾玉麟真是愣了好半天,才恍过神。
迟疑了一会,不肯握着她的手,自己撑着断手一步一挨地站起来,软软地靠在床沿喘气。
慕丞雪将手收回,从容地理了理发鬓,在床边坐下,顺手又拍了拍床板,淡声道:“坐下吧,这里没有别人。”
顾玉麟一脸警惕地瞪着她,道:“你有什么话直管说便是,何必出言吓我,我站着听,你说完了就走。”分明把她当成了妖魔鬼怪。
慕丞雪板起脸,道:“你若是爱站,那就一直站着好了,妾身先睡会,你站累了再叫醒我。”
顾玉麟心里一沉,不确定地看向她,见她双眸幽深,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便有些捱不住,但又想,自己要是一直被她拿得死死的,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这是顾家,可不是慕府!只有奴才要站着回话的!
他不纠结了,大马金刀地在离她三尺的地方坐下,赌气坐着床沿一沉。
“有什么你直说便了,我听着。”他绷起张脸。
但是下一刻,慕丞雪却让他成功地跳了起来。
“窦桧他死了,窦校尉不日便会找上门,你好好在屋子里呆着,哪里也别去。”慕丞雪没打算瞒他,“相公,你新婚第二天便往跑,我也不见怪,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恰好,我也很讨厌你,这件事就当是扯平。我慕丞雪嫁进来,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你却不能视我于无物,令我颜面扫地。这件事,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但有一点相公得答应我,不管别人怎么问起,你都答这几日与我与卫小将军在一起,保你无恙。”
慕丞雪并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女子,她身材高挑,玲珑有致,走路的时候四平八稳,自带威压,即使是着常服,也一样艳光照人。
她有一张令人神夺的脸,却也有一念硬过凡铁的眼神。
死了人?
顾玉麟心间打了个颤,但念头一转,心思却不由飘向了别处。
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你不愿颜面扫地,我顾玉麟又何尝忍受得住?
我新婚第二日跑出去,就是丢你的脸,那我呢?
新婚之夜那是何何的屈辱?成亲之时又是何等地荒谬?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可是想归想,终归也没说出口。
慕丞雪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他说这些,只是因为她不在意,她护着他,只是为了捏住一记筹码,她说,她很讨厌他。
长那么大头一遭被人这样直言不晦地点醒,他居然有些难过。
商贾世家,成个亲都像是场买卖,真是可悲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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