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慕丞雪主动接近他。
那双芊芊玉手落入掌心的时候,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拉着那双手掉头就跑,渐渐地,喧嚣远了,叫骂不见了,耳朵只剩下常妈妈的惊呼,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姑爷,姑爷……”
反倒是慕丞雪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他跑到碎金湖边,才猛然感觉不大对劲。
一回头,却径直对上了常妈妈那张苍白的老脸。
老太婆抚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姑爷,老奴一大把年纪了,经不得你这样折腾。”
一眨眼的功夫,美人变迟暮?顾玉麟大惊失色。
定了定神,才发现慕丞雪被落在百步开外,弯腰扶着棵垂柳,满眼哀怨地瞪着自己。
那刚才他的是谁的手?
顾玉麟一个机灵,放开了握着常妈妈的魔爪,额上立竿见影地滴下一挂冷汗。
这傻子,牵个手装什么羞人答答,就没看见她扑过去的时候被个大汉绊了一下,结果某个傻子一时太激动,扯着常妈妈就跑,倒把她这个正主儿抛去了九宵云外,害她一路从描金居追上了大堤,整个人都跑得快没魂儿了。
好多年没这样跑过了,真是膈应。
慕丞雪喘够了,憋足了劲狠狠地瞪他,像要将他大卸八块似的。
常妈妈瞧着头皮发麻,连忙蹲了蹲,行了礼,抖抖瑟瑟地道:“姑爷,你闯大祸了,自己看着办,老奴这把老骨头受不住折腾,先回去了。”说完一溜烟,跑得比来时快多了。
顾玉麟好半天才回过神,被半夜的凉风一吹,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
“不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同我说么?相公?”慕丞雪整了整衣袍,又理好了发髻,好以整暇地望着他,眼睛里全是火光。
“呃,那个,夫人你要不要歇一歇?”顾玉麟想起在碧水庵听到的那些事,免不了一阵阵发慌,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忸忸怩怩,怩怩忸忸。
两个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听风阁的风,吹啊吹,穿过了小阁的镂花窗,发出细细的呜呜声,淹去了人声嘈杂。
慕丞雪转头看一眼湖面上荡澜的波光,忽而勾一勾唇,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向他慢慢地走过去,眼底又露出惯有的骄傲与矜持。
她走的不是直线,抄手游廊那么宽,她却偏往他身上靠,夜风揽过她身上的香,融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漫天月光洒在波面上,碎金湖就变成了碎银湖。
顾玉麟看她衣袂临风,长裾逶地,行行止止高傲得像只孔雀。
他的目光挪不开,步子也挪不开,直到她立于他身前,仰起了半俏的脸。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她伸出手,慢慢地搭在他手背上,他心跳若狂,想也不想翻掌便将那双手握了个紧实,等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时,神色又纠结起来,却听她朗笑道,“怎么,还要在这儿吹风?大冬天的,可冷……”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玉麟这才发现她衣裳单薄,未着披风。
一身家居常服,来到这湖边吹风,确实有些离谱。
他傻笑了两声,将她的手揉进掌心搓了搓,嫌还不够似的,又往怀里蹭了蹭,还不够,腾出只右手一把便拽开了外面的袍子,像包笋子一样将她裹住,才觉得心满意足。
慕丞雪身上的甜香沁入心肺,他才恍然发现,她已经换了香。
身上淡雅出尘的气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龙涎香特有的甜腻。
心头狂喜,缀着点点涩然,居然是甜中有苦的。
如果她知道自己被嫁进顾家不过是因为一个预谋已久的圈套,不过是因为先皇一句轻飘飘的戏言,却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当真相浮出水面,他再也无法仰视她高高在上的倨傲,只因那骄傲之下,掩藏着无尽的刻骨伤害。他,不舍得。
“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有什么话非要在今天对我说?”
慕丞雪瞅着顾玉麟脸红的样子,突然就不害羞了,她面对他,蓦地生出一股奇怪的畅快,仿佛恶霸欺了小媳妇时的舒爽与得意。
她恶意地靠紧了他,伸手就勒住了他的腰。
顾玉麟的腰身很结实,并似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瘦弱。
她抱着他,有如抱着一棵参天大树。
他有种安静的力量,没有威慑之意,也没有胁迫之感,她感到特别放心。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丞雪……如果我说,我起初真是不想娶你的,你会不会……”
他期期艾艾地开口了。
他不想娶慕丞雪,是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同自己受苦。
慕府是清流世家,世代为官,慕从知为官清廉,亦不屑与商贾为伍,而最令他无法面对的是,户部在浮云钱庄里挖出来的那个大窟窿,他娶慕家大小姐,无疑是将人家往深渊里拽啊。
顾家有钱,但随时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乌有,他不想害人。
他本想娶个平凡女子就好,平平淡淡,一起捱穷,一起东山再起。
可是阴差阳错,就是有那么巧。
此一时,他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苏朗是太后娘娘的人,钦点探花,也有苏大人一方恩泽。
探花郎在圣旨上做手脚根本就是故意。
太后娘娘是那样的人,儿子喜欢什么,她便要毁掉什么。
慕丞雪何其不幸,竟糊里糊涂被毁了一生。
“顾玉麟,事到如今,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来气我?”
慕丞雪万不料他漏夜赶回,就是为了说这个,一时心头火起,半是怨怒,半是受伤。
她勒紧了他的腰,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摧折。
她仰着头,凤目里撞出了火花,那眼瞳里闪烁的星芒,令人浑身血液沸腾。
“我……”他心中一痛,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当初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愿嫁你,如今,我愿意,我想过了,想了很久,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愿意嫁给你,而且我已经嫁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皇上御赐,不能写休书,不能议和离,你难道想和卫天真一样,惹着莺莺燕燕,金玉满堂?我不允!”
是的,她不允,不管她喜不喜欢,只要她有一日还是顾二少夫人,她就不能允。
她有她的尊严,也有她的坚持。
我不允!
仿佛炸雷在眼前开了花,顾玉麟一时衡量不出“我不允”和“我喜欢你”中间的纠葛,却见她猛一踮足,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不期然承着那突然而来的重量,自然而然便低了头,却觉唇上一凉,一点馨香染上了唇齿。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将他压在白玉栏杆上,若不是他有点功夫傍身,此刻早已把持不住翻下湖面去。
我不允!
身体的反应永远比思绪快很多,他来没来得及细想,手便按上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沿着背脊往上,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胸腔里啌啌的跳动,带着余韵悠长的回响,仿佛万马齐头并进,在山涧里狂水狂奔。
关闭在心门之内的狂潮冲开了闸阀,顿时一泄千里。
“听我说完!”他低吼着,却贪慕她狂浪的啃噬。
“我不听!”她蛮横地挂在他身上,傲慢得不容拒绝。
“慕丞雪!”一股奇怪的热意,从脚底一直冲上了脑门,他被她折磨得天旋地转。
“什么都别说了!我是不会听的!”除却龙涎香,他身上还有一股诱人的味道,像是青草香,却又似乎比青草香更淡一点。她鼓起勇气,回忆里密密麻麻的碎片被碾过了再碾,任何惧意都被搅得稀里糊涂,她双颊飞红,浅浅地呢喃着,“顾玉麟,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决定要喜欢你了,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愿不愿!”
那一刻,她是勇敢的,她像只凶猛的异兽,不畏千军万马。
喜欢……顾玉麟听见她如此说,哪来顾得诉说真相?
他听见血液里吱吱地冒着热气,他甚至看见了迷朦的烟霞,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山云水幕,离得越近,看得越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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