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一色的尸首暂且被放置在湖边。
几个识水性的护院含了生姜下水,陆续将水里漂浮的物什打捞起来,果然都是些还没来得及送去入库的红纸、鞭炮之类。
十三幺扑在清一色身哭得几度晕蹶。
闻讯赶来的老总管和常妈妈也不时背过身去抹眼泪。
十三幺单薄背影就像是一叶秋华,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吹走了。
她被丫鬟们拖去一边,却不住地挣扎着,不许家丁搬动尸首,嘴里呜呜咽咽地说着:“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一定不会放过害你的坏人,等着,他们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姐,你一定要坚强,你会好起来的,会好……”她的声音时高时低,细的时候仿若蚊吟,离得远了,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清。
清一色的脸色灰白,嘴脣发乌,神色却很安详。
常妈妈着人看了,指甲里没有泥沙,四肢亦未见淤痕,看起来并不像是猝然被害,也没有纠缠的痕迹。至于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那得等仵作来了才能验明。
经过铁小燕与卫天真那样一闹,卫小将军的名声怕是彻底坏了,现在死了个丫鬟,一大半的人都往他身上想。权好是他现在正急着应付那嗷嗷待哺的娃儿,没在这儿出现。
“十三幺,你姐姐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你这样守着她也没用。”
流月从人群里钻出来,傻傻地一站,也不知道是劝人还是伤人。
十三幺听她这样一说,当即放声大哭,人群便像是炸开了锅,嗡嗡嗡地喧闹起来。
流雪和流风陪慕丞雪站在人群之外,隔着嘈杂的人墙,依稀可以看清里边的情形。
顾玉麟怕慕丞雪看见死人会想起当年的那些惨痛记忆,不时地找借口挡住她的视线,却被她一一格了回去。慕丞雪手里绞着一张绣帕,一脸阴晴不定,半晌,突然开口问:“公公过世的时候,相公和婆婆也是这般伤心么?”没等他回答,她又静静地说道,“我爹爹走的时候,我也哭,但却不曾说这么多话。”
一经她提醒,顾玉麟也发现了,清一色、十三幺、杠上花这三姐妹当中,话最少的就是老二,平素有样学样都学不会,好些事情都是心里明白,但却断断不会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出来,就算能讲出来,也绝对会词不达意,引人误会。但十三幺这一次,好像是演得太过了。
“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她经不住打击,导致性情大变……”顾玉麟皱起了眉头。
慕丞雪却命人传了常妈妈过来:“常妈妈,清一色现在主要负责院子里的哪些事务?可有合适人选暂代?”
常妈妈摇头道:“管的是描金居的琐事,姑爷和小姐近身的事务没敢让丫鬟们插手,姑爷不让。”说到这里,她偷瞄了顾玉麟一眼,见他神情无恙,才又说道,“临着接灶君这段时日,老顾分派了一些采买活计给她做做,见她做得还不错,老奴便也将部分内务交给了她,一直没有大的差错,也没听说得罪了谁。”也就是说,未必是像十三幺说的那样,是被人所害。
十三幺故意说成那样,难道是别有所求?
慕丞雪思索片刻,向常妈妈道:“问问十三幺的意思,看她要不要进描金居帮忙,年底了,园子里又多了那么多人,这边光只我身边五个丫头看着委实捉襟见肘,由她暂时代替清一色的位置。清一色被害的事,我自会替她做主,让她别担心。”
慕丞雪的意思是,先把人留下来看看再说?她什么事都说尽了,分明是真不让他插手。
是因为这三个丫头之前伺候过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顾玉麟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问他的意见。
常妈妈一听要换十三幺进描金居,便有些迟疑,可是没等她出声,慕丞雪已转头看向了流雪:“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给清一色打理后事,还有,姑娘家死了,怎么着也得让她家里人知道,叫人接龙婆和小花回来住几天,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去。”
这下子,不仅仅是常妈妈,就连顾玉麟都听呆了。
当初慕丞雪和龙婆那一闹,整座园子都沸返盈天,龙婆那人是惹不得的,若是给她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死了,不将罪名全数推到慕丞雪脑袋上那是绝计不会罢休。
这么一个难啃的老家伙,慕丞雪居然还敢上去挑衅?真是有够犟的。
慕丞雪平时都当甩手掌柜,外院有顾醇,内院有常氏,顾玉麟也从来没见她真的拿捏谁,除了差点把卫天真逼成疯狗,她大概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对待下人也一直保持着恩威并施的做派,极少这样武断。
他张了张口,刚想插句话进来,慕丞雪却转身扶住了他的手臂,掩口打了个呵欠:“我累了。”她懒懒地往他怀里一倚,挥退了左右,风花雪月四个跟着常妈妈规规矩矩地走了。
流雪等人对二十两银子的殓葬抚恤没什么意见,唯独对这个龙婆敬而远之。
最终,去请龙婆和十三幺的重任,就落在了彤影身上。
清一色的后事办得很风光,二十两银子一点也没省。
流雪偷偷地给慕丞雪看了殓葬的各种花费,反倒引得慕丞雪一阵冷笑。
最终,龙婆是来了,杠上花却没来,听说是和人私奔了,早在两个月前就不见了人影。
听到这个消息,慕丞雪又是一阵冷笑。
“丞雪,可是有哪里觉得不对劲?”
清一色死了,慕丞雪没半分哀戚,连兔死狐悲的表情都没有,听到杠上花和人私奔,居然还是这样的反应,这多少令顾玉麟有点心惊。
堵在胸口的疑云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确实还不了解她,有时候她心里想什么,他竟一点也不知道,那种无形的隔膜感越来越明显,可是他却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好到战战兢兢,可是她却像一块被砺过的晶石,棱角尽现。
慕丞雪终于像个当家主母的样子了,她华衣长裙,一等富贵,可是于他,却像是隔了千重山,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她,可心里却又再明白不过,现在这样的慕丞雪,才是他初遇的风景。
“相公,派个人去大理寺报案,就说家生奴婢被人诱拐,悬金一千两。”
一千两!这可是重赏!
顾玉麟看她一脸笃定,心中隐约猜到了一点内情,后来想得深了,更觉胆战心惊。
去大理寺报案,挂的是十三幺的名,关于杠上花私奔的一事,慕丞雪只字不提,她极少去盘算什么,但这次走的每一步都出乎意料。从清一色死那天起,她便撒下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子,现在,是等着收网了?
难不成,私奔的那个是十三幺?
那现在园子里的这个是谁?
她究竟看出了什么端倪?
顾玉麟心里像是住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到心,痒得全身发瘆。
为了这件人命案子能早日水落石出,他听了慕丞雪的话,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
三日过后,老管家顾醇从大理寺领回了另一具尸首。
顾玉麟分不出三胞胎的姐妹,看不出到底是十三幺还是杠上花,但因为事态严重,他只将验尸的结果给了慕丞雪——
人竟然是被毒死的。
这么一来,私奔一说就不攻自破了。
而真相,也终于在第七天浮出了水面。
那一天,正好是迎灶君的好日子,举家欢聚,自然都在香洲用餐,丫鬟们放了半天假,风花雪月四个约好去逛街了,只剩下彤影一个人躺在屋里蒙头大睡。
飨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顾玉麟携着慕丞雪回描金居时,发现所有房间里灯火通明,顾玉麟快步走进大门,远远便看见了一道薄如纸片的人影,被反缚着双手,按在堂上。
彤影抱着剑,拉过一把太师椅,闲闲地坐在旁边。
看见慕丞雪进来,彤影忽地站起来,弹出长剑,抽剑便压在了十三幺脖子上。
“彤影!”顾玉麟还以为是丫鬟之间冲撞,十三幺说话不得体顶了彤影,正要上前劝阻,却被一双柔荑拉住。
“相公,这种小事,还是由妾身来比较好。”她将貂皮斗蓬脱下来,塞进流雪手里,转而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十三幺走去。
“你太沉不住气了,小花。”慕丞雪走到她面前,扶着膝盖稳步蹲下来,与十三幺的目光撞了个对着,“你演的戏一直很烂,连我这个不唱戏的人都能看出你那点鬼域伎俩,可怜清一色,居然会为了你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是要帮清一色查明死因么?七天过去了,你天天翻我的妆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以为,凶手会藏在我的妆匣里边?不叫彤影盯着你,我还真是不放心呐……”
小花?!顾玉麟听到这个名字,蓦地全明白了。
慕丞雪这是故意打开了一道口子,等着有心人往里边钻,果不其然,鱼儿上钩了。
面前的十三幺是杠上花装的?那真的十三幺不就已经……死了!
“夫人,奴、奴婢并没有,是彤影姐姐她……”
小姑娘吓得面无人色,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在彤影的连逼带吓下这演技终于是好了些。
可是这招在慕丞雪面前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她盯着杠上花的手,盯得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这丫头是在书楼里呆过的,研墨洗笔的时候不少,中指上的茧子自然比别的姑娘厚些,如果换作是她,少不得多拿白醋冲几回,等揭了那层茧子再混回来。
看来,杠上花这道行,到底是浅了。
“想推到彤影身上?会不会太傻了点?”
慕丞雪摸了摸面前的锋刃,寒光一闪,照花了十三幺的眼睛。那是一双秀丽且狡狯的眼睛。
十三幺在这突如其来的白光中用力闭上了眼睛,却猛然被彤影以剑相逼,压近了几分。
娇嫩的肌肤被剑刃划破,沁出一排血珠,十三幺嘤嘤地哭起来,一边哭一哽咽。
“二少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一时财迷心窍,拿了二少夫人的首饰,奴婢罪该万死!望二少夫人念在我姐姐的份上,饶了我这次。”
“住口,你还好意思提你姐姐?你想说哪个姐姐?清一色还是十三幺?嗯?”彤影的手腕一沉,又压近几分,却被慕丞雪捏住了剑身。
“小花,你这人不哭还好,一哭就必然露马脚,你可以骗得过别人,却无论如何也骗不了我,十三幺的尸首已经找到了,你不用再装下去,说吧,你收了谁的钱,拿了多少好处?寻常人拿二十两银子作殓葬用,也不见如此阔绰的,你……很有钱啊。”
慕丞雪语声冰冷,似一把刀,将她剖得鲜血淋漓。
顾玉麟望着慕丞雪冷冽的目光,思忆又再回到初次见面的时候,她救他离虎口,也一样是这般胸有成竹的表情,这样的她,才是他第一天认识的慕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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