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雾里,她的身影纤细清冷,弱不胜衣。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恍若远隔天涯。
一如今日的我和她。
从来不知道,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也会有一日成长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凭栏远眺,镇日无语。
她此刻的忧伤,惹得整座临江轩的空气都充满了沉甸甸的哀凉。
这孩子,终是可悲地长大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便是这般怔怔地眺望着窗外的溪流雾霭,生生将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
我知她眼中看到的是那窗外的名山秀水,心中看到的却未必是这眼前的一方天地。
透过这重重山峦寸寸江山,她看到了什么?
是那个“他”么?
心底那一丝丝酸涩的忐忑没来由地扩大了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那个人……当真是她今生的劫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此番回来之后,我们的最没心没肺的小师妹,我们的可以照亮一切的小太阳,忽然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外衣,就连那双澄澈得足以洗涤一切的眸子,也笼上了一层幽幽的薄雾,让人时常看不清她是喜是忧。
怎会如此?
是哪一个狠心残酷的人,竟肯让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懂了愁绪,添了哀伤?
犹记得初见之时,她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唇角不变的调皮的浅笑,刺痛了我们每一个习惯了冷漠和疏离的人。
那一日师尊带了她来,顷刻便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
师尊名为师尊,实则为老不尊,这两年他拐带来的孩子不知凡几,我们早已见怪不怪。
虽则如此,却从未有一个被拐来的孩子像她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灵气,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里,更是每时每刻都闪着慧黠的光。
师尊常常被小丫头闹得头疼不已,时常揪着他那爱如至宝却命途多舛的白胡子絮絮地感叹,这死丫头简直太吵了。
见他如此,我们师兄妹俱是幸灾乐祸。难不成他以为每个孩子都要像我们几个一样,老老实实地任他荼毒么?
如今,这老顽童——哦不,小丫头管他叫“怪老头”的——他终于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看着小丫头用层出不穷的古怪招数将可怜的怪老头整得狼狈不堪,我便无法控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等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可以为我们出一口恶气了!
心下虽是畅快,谷中其他的弟子却似乎并不愿与小丫头多亲近。许是害怕殃及池鱼?还是本身早已经习惯了清冷,担忧这一缕耀眼的阳光会融化了自己坚硬的外壳?
我却顾不上那样多!
追逐阳光,是我此生的坚持。
我知这孩子爱玩爱闹,却决不会失了分寸,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我便由着她胡闹又如何?
于是,在怪老头师尊每日鸡飞狗跳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个陪着一起狼狈的我。
在日复一日的狼狈之中,免不了要常常感受到师兄师妹们或是嘲讽或是同情的目光。可是所有的不自在,在看到那张足以照亮整个初幽谷的明媚笑颜之后,都会像阳光下的雾霭一样,瞬间消散殆尽了。
那一抹笑容,是我此生最美的珍藏。
如果山谷之中的日子可以一直这般持续下去,此生还有什么不足?
我以为那丫头是一汪清泉,可以一眼望得到底,却不知那一道明媚的阳光的背后,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时常吵着要出谷,我早已习以为常。那一日她闹着要我送她走,我也只当是她稚子心性,受不得深谷寂寞,念着山外的花花世界,想着便助她一次又有何妨?
熟料这一去,竟是数载光阴音信无闻。
聪明机敏如她,自是不必担忧会遇到什么不测风云,但从不知愁为何物的我,却自她离开的第一日起,便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思念。
是的,思念。
原以为对她的喜爱,不过是对枯燥的山谷生活的抗拒,对轻松欢快的本能追逐,可是……
为什么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之中,我会渐渐淡忘了那些让我时常咬牙切齿的恶作剧,却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都时常看到那一张不似人间所有的明媚笑颜?
那个丫头,她何时回来,何时再给这镇日寂静无聊的初幽谷,添一道明艳鲜活的风景?
从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这般催心折骨,又是这般酸涩忧伤!
无边的悔恨时常突如其来地将我淹没:我为何会信了那丫头的花言巧语,费尽心机掩护她逃离这初幽山谷?
有心出谷寻她,却只怕这厚地高天渺渺无踪;耐着性子日复一日等下去,又不知这样的熬煎何日才是尽头?
二师姐怜悯地看着我,那神情活似看着一头被折断了脖子的小羚羊:“完了,你爱上她了。”
我如遭雷击。
爱?我吗?对那个乳臭未干、刁蛮古怪、时常把我折磨得狼狈不堪的小丫头?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心头忽然涌上无数个疑问和惊叹,我成功地被我自己吓住了。
后来的后来,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我掐指一算,连自己都忍不住要吃惊了。
自诩生性洒脱不羁的我,有多少日子不曾真正展颜过了?
难道当真是那个小丫头的离开,将我所有的快乐都带走了?
难道我当真已经离不开那个让我恨之入骨却又欲罢不能的小魔女么?
同生人世,为何偏偏是我,这样命途多舛……
心下未必不知道,也许那一次的分离,便注定今生无缘再会,却仍是忍不住在心底千百遍幻想重逢的场景。
只是,幻想过千百种可能,却从未有一种像现实那般,残酷得让人措手不及。
重逢之日,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遥远,但数年光阴,也足以在每个人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
单从外表看来,岁月待她,当真眷顾已极。
离别时,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娇艳明丽,照耀得一方篱落都染尽红艳艳的喜悦。
重逢日,她却是一株空谷百合,一样娇艳别样清冷,竟是在秀美清丽之余,凭添了几分岁月积淀的空灵之美。
眼前的,是她,却又分明不似她。
那个小丫头,如何会收了张扬的性情,积淀下沉静的气质来?
这个迷惑,并未持续太久。
如果说原本不过是后悔助她离开,铸就我自己这些年苦苦的思念,那么如今的我,更是将从前的自己恨入骨髓!
为什么要让她离开,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残酷的世界,让她独自承受那样多的苦楚和悲哀……
数载光阴,沧海桑田。
原来,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也会痴傻如狂地爱上一个人,为那个人倾尽一切,直至遍体鳞伤……
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忍心摧残了这世间最单纯的美好。但我知道,看到她眼中蒙蒙的雾气,我已恨不能将那人挫骨扬灰。
我从不知道,那道明媚的阳光原是那样倔强。
说是不回头,便当真不再回头,哪怕已知那人受了伤回了心,她也硬了心肠,再不肯回顾。
她与那人彻底决绝,我该是开心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头仍是怅然若失?
她是不开心的,我知道。虽然过了不长时间,她重又恢复了爱笑爱闹的模样,但那眼角眉梢的愁绪,仍是时时揪扯着我的心。
我该如何,才能找回那个永不知愁的女孩?
从不知道自己竟是这般蠢笨无用,眼看着她愁苦无依,却想不出一点主意来让她开怀。
我知她爱闹,只得陪着她疯陪着她傻,哪怕次次被她嘲弄,回回被整得哭笑不得也罢了,有什么比她一瞬间的破颜一笑更值得开怀?
可这样的陪伴这样的安慰终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她的忧伤一旦泛滥起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绝望,纵我拼尽全力,又岂能助她消遣半分?
比如此刻,她凭轩而立,神情清冷,如隔天涯。
我知她在思念着一个人,一个她明明已经立誓决绝,再不会顾念的人。
知道又如何?不敢问,不敢扰,只得远远地看着她淹没在思念的浪潮里,沉溺在陈年旧事的悲喜中,自伤自怜。
那不是我能闯入的世界。
我的生命里,她已是全部的欢欣和希望;她的思念里,却从未有我的一抹残影。
我从未似此刻这般嫉恨一个人。
那个我从未见过,却不得不时时想起的人。
即使伤了她,仍然可以让她念念不忘;即使远隔天涯,依然可以被她时时牵念……
那是怎样的幸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份得到那样的幸福?
我从不敢奢望她心中有我。于我,她早已是人远天涯近,若肯看顾一眼,已足够我虽死无憾了。
可她……
她的眼睛,只看得到遥远的天边,却看不到身后的痴恋。
日晚风寒,这侵体的冰冷,她如何承受得住?
——丫头,天色已晚,随我回家,可好……
喜欢废妾青瑶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废妾青瑶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