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庆心思转了几转,堆起一脸笑过来,先是温雅的福了福,继而低声下气的赔罪,“方才我已是吓的快昏了,竟没有及时制止官家姑娘。三表妹,这都是我的不是。”
她姿态很低,一幅“我知道我错了,你骂吧”的神情,再配以诚恳的语气和眼神,乍一看上去真是诚心诚意在道歉,对方要是和她不依不饶,便是不大度了。不光这样,她还自然而然的提到了“官家姑娘”,虽然玲珑和乔致俊、胡家姐妹二人一样不认识这位“官家姑娘”,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官家姑娘,指的自然是方才那位红衣少女了。
玲珑都有点佩服她了。能屈能伸啊,弯的下腰,舍的下这张脸,还懂得转移视线,想把怒火和仇恨引到别人身上!也算是个人才了,可惜,心思没有用到正道上。
乔致俊盯着宋长庆看了好几眼,心里恼火极了。这女子好不可恶,她这般装模作样的来跟小表妹陪不是,小表妹若是就这么原谅了她,未免憋气;若是和她斤斤计较,却又显得没度量。她这哪是赔罪,分明是给小表妹出难题来了!
玲珑似笑非笑,“宋大小姐,能劳烦你把我的侍女叫来么?她叫小鸣,此刻应该是在贵府偏院等着。”
来客众多,要是每人都把侍女带进来恐怕这里就乱套了,拥挤不堪,故此来宾除了身份特殊的贵人、德高望重的长辈之外,都是不带侍女的。各家跟着过来的侍女、婆子,自有宋家负责招待。
乔致俊见玲珑没接宋长庆的话茬,反倒语气恬淡的提出这个要求,心里顿时觉得很放松。
既没轻易说原谅,也没有得理不饶人,轻描淡写的就把话题岔开了。乔致俊扪心自问,莫说年纪尚小的玲珑了,便是换了自己,也未必能处理得更恰当。
宋长庆呆了呆,忙笑道:“这自然是可以的。三表妹请稍等,我这便命人去叫。”
她是今天负责招待亲友家闺秀的,身边自然有侍女听侯使唤。宋长庆招了招手,一名身材苗条、脸上生着几点雀斑的侍女很有眼色的走过来,曲了曲膝,陪笑问道:“大小姐使唤婢子做什么?”宋长庆和颜悦色,“喻三小姐的侍女,名叫小鸣的那位,速速请到这里来。”侍女忙答应着,快步去了。
宋长庆吩咐过侍女,又陪笑看向玲珑,“三表妹,今天都是表姐的错,你如果不原谅表姐,以后表姐就没脸见你了。不光没脸见你,也没脸苟活人世。”
乔致俊实在忍不住,冷笑道:“听宋大小姐这话意,我小表妹若是不原谅你,倒是她的错了,是不是?”
玲珑不由的莞尔。可不是么,世上这种人还不少呢,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可是她惯于用道德绑架别人,好像别人若是不原谅她,就是罪大恶极,就是害得她没脸见人,没脸苟活人世。
玲珑一脸的天真烂漫,“宋大小姐方才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到。不瞒你说,我急着见我的侍女,有要事交待她,方才我便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说,一边调皮的冲宋长庆眨了眨眼睛。
宋长庆气的脸色都变了。
她在人前一向是温文尔雅端庄矜持的,能气的她变脸色,也实属不易。
唐小鸣来的很快。
玲珑小声交待着唐小鸣,唐小鸣神情凝重,不时点头,“是,明白。”等玲珑交待清楚了,唐小鸣也便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到底什么事?”宋长庆眼中闪过丝疑惑,冲方才那脸上有雀斑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暗地里跟着唐小鸣出来,紧追不放。唐小鸣意识到人有跟着自己,皱皱眉,脚下却没停,步子反倒更快了。侍女熟悉鹤庆侯府地形,等唐小鸣走在水边的时候,瞅瞅四下无人,低喝一声,猛的伸出手大力推唐小鸣!——如果唐小鸣是普通少女,她这么冷不丁的出手,唐小鸣肯定会跌下水。这里水很浅,出不了人命,不过玲珑吩咐唐小鸣做的事,也就暂时做不成了。
唐小鸣嘴角泛上丝轻蔑笑意,身子轻盈迅疾的向旁边闪了闪!那侍女推了个空,她用力太大,一时收不住,自己踉跄几步,跌到了水中。
“你口渴了是不是?慢慢喝,多喝几口。”唐小鸣望着在水中挣扎扑腾的侍女,冷冷笑了笑。
她脚步没停,沿着一条僻静小路,往外院走去。
大厅之中,玲珑见宋长庆还要准备开口说话,低声笑了笑,问道:“宋大小姐,你可知道我命侍女做什么去了么?”宋长庆笑吟吟,“三表妹是宋家贵客,不拘想做什么,只管做去,莫要拘束。”话说的非常大方。
玲珑脸上笑意愈浓,含着无尽的揶揄和讥讽,“有人在这里针对我,外院也不会一定不会消停,对不对?若我猜的不错,这会儿应该有人和我爹爹纠缠不休了。唉,家父是谦谦君子,他哪里懂得应付那些个听了流言便信、便传的无知之人?我方才是命侍女出去,把我方才说过的话一个字不错的告诉家父,免得他和无知小人白白生场气。”
宋长庆听的怔住了。
按说今天是宋长青娶妻的日子,鹤庆侯这位做伯父的要招待亲朋好友,也是位大忙人。可是这位大忙人忙里偷闲把喻大爷请到他书房欣赏一幅《赏雪图》,“楼阁宫殿、侍臣乐工、池塘鱼禽都倒也罢了,只是这雪竹寒林为董叔达所作,积雪压竹、丛林寒瑟,描绘得何等传神。太和,你是书法名家,快来鉴赏鉴赏。”鹤庆侯笑道。
喻大爷颇有惊艳之感,“平淡天真,不为奇峭之笔,难得一见的名家画作。”
喻大爷向来是名士风范,对着鹤庆侯这位达官贵人从来没有过谄媚之语,鹤庆侯听了他这由衷的赞叹,未免有几分得意。
鹤庆侯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算什么?将来若是令爱能进得了周王府,这些个名人字画,定会源源不断送到你家……”
他话还没说完,喻大爷冷厉的目光便射到他脸上,沉声道:“侯爷请慎言!”鹤庆侯被唬了一跳,有些讪讪的,“咱们是至亲,我也就不跟你拐弯磨角,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如今城中流言四起,都说周王殿下倾慕令爱,只等她及笄之后,便要纳入周王府。太和老弟,我看你也不是卖女求荣之人,若是不愿女儿进周王府,也该早打主意了。亲戚朋友中若有品貌俱佳的子弟,不妨早早定下来。”
喻大爷胸中怒气翻腾,淡淡的问道:“敢情侯爷明着是请我鉴赏《赏雪图》,实则是要逼我仓促嫁女,是么?”
鹤庆侯怫然,“这话是怎么说的?彼此至亲,我也是一番好意。现在流言传的很广,顺天府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此情形,太和老弟要么等着送女儿进周王府,到时喻家上上下下跟着享受荣华富贵,要么便该早做决断!”
现在流言传遍全城了,你家究竟是不是存心想攀龙附凤,是不是想卖女求荣?不想,那你做出幅不想的样子来,把女孩儿嫁了,或是许出去。若是不肯嫁,也不肯许人,那分明是等着周王将来巧取豪夺呢,就别自命清高,直接承认想卖女求荣算了。
喻大爷静静看着鹤庆侯,明亮双眸中似有小火苗层层燃起,鹤庆侯心中一寒,不由的倒退了几步。
他和喻大爷相交不深,几回见面饮酒喻大爷都斯文的很,没想到喻大爷竟是这么个性子。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鹤庆侯语重心长的劝道。
他这是和苏夫人商量好了的计策,先是好言相劝,如果劝不了,就要用激将法了。
“笃笃笃。”外面传来敲门声。
鹤庆侯皱眉,心里暗骂,“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打扰老子做正事?!”含着怒气过去开了门,只见宋长春满面春风的站在门外,见了他长揖问好,“大伯父,您在这里呢?侄儿有要事禀告。”
“我有客人,有什么事过后再说。”鹤庆侯忍着气交待了一句,想要再关上门。
宋长春眼疾手快,伸手挡住了他,笑道:“侄儿要说的事,正和您的客人有关。”
喻大爷淡淡道:“是二郎么?姨父在这里,你进来吧。”
这下子鹤庆侯没法再拦,只好由着宋长春走了进来。
“臭小子,瞎捣乱!”鹤庆侯带着怒气横了宋长春一眼,心里至少把他骂了十八遍。
“大伯父,姨父,我方才听到一件有趣的事,便紧着告诉来了。”宋长春长揖行礼,愉悦的笑道:“方才有人当众挑衅小表妹,姨父,您猜猜小表妹是如何应对的?”不等喻大爷答话,便把玲珑的话重复了一遍,赞许的叹道:“姨父,您怎地将小表妹养的这般聪慧?处变不惊啊。”
鹤庆侯脸色大变,闷闷的转过身,装作在欣赏墙上的《赏雪图》。
玲珑的问话很尖锐,如果是她当面质问鹤庆侯,鹤庆侯自问也没办法很好的应对过去。
“功亏一篑么?”鹤庆侯沮丧之极。
喻大爷听宋长春说完,很是心疼,“你表妹小小年纪,便要面对这样的挑衅攻击,二郎,姨父心疼啊。”宋长春正色道:“小表妹好意来喝大哥的喜酒,却在喜宴上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姨父放心,鹤庆侯府定会给您一个交待。”目光阴沉的看向鹤庆侯,拉长了声音问道:“大伯父,您说是不是啊?”鹤庆侯心里又把他骂了至少十八遍,勉强挤出丝笑意,“那是自然。”
宋长春送喻大爷回客厅,路上一再致歉,“姨父,宋家对不起您,更对不起小表妹。”喻大爷苦笑着拍拍他,“二郎,往常姨父虽对你家的情形略知一二,可今天才明白你们母子三人在鹤庆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宋长春难过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他便抬起头,含笑说道:“姨父,小表妹让侍女来告诉我,一切以大局为重,务必让大哥顺顺利利成亲。至于今天的事,咱们记在账上,一笔一笔,将来都是要跟他们算清楚的。”想了想,他笑着加上一句,“小表妹还说,若时日久了才算清楚这笔帐,便要加上利息。”
喻大爷不由的微笑,“这淘气孩子。”
提起玲珑,他语气神情中满是宠溺之色。
宋长春心里酸酸的。乔家两姐妹一个嫁到鹤庆侯府,一个嫁到喻家,世人谁不说姐姐嫁的好,妹妹可惜了?可姨父对小姨一心一意,又这般的爱孩子……
“姨父,我真愿意是您的孩子。”宋长春低声说道。
“傻孩子。”喻大爷看着他的目光中很有几分怜惜。
宋长春心怦怦跳起来。做姨父的孩子?也许,我真的可以做姨父的孩子?
他心中有了朦朦胧胧的渴望。
回家的马车上,玲珑坐在喻大爷和乔氏中间,有些沮丧,“爹,娘,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徐姐姐。真没想到,鹤庆侯府会是这样的呀。”她难过的把头埋在乔氏怀里,显然是伤心极了。
“珑儿心肠真好。”乔氏感动极了。
受到挑衅的是她,可她想的不是自己,是徐姐姐。我女儿真是心地太好了啊。
喻大爷柔声道:“徐都督何许人也?他岂是胡乱嫁女儿之人?珑儿,徐都督定是前后思量过的,觉得你大表哥是良配,才会把女儿嫁给他。”
玲珑还是很难过,“可是,徐姐姐以后要天天对着些什么人啊。”
今天的事一定是宋家有人纵容,甚至有可能是她们谋划的。徐传捷也许不会惧怕这些人,可是本该甜甜蜜蜜的新婚时节,就要对付她们了……
“徐都督或许已经在想法子了。”喻大爷温和告诉她。
玲珑闷闷不乐的点了点头。
回到喻家,喻大爷见她无精打采的,命她回去歇着。玲珑也觉得疲惫,便没客气,“爹,娘,女儿回去了。”
喻大爷和老太爷、老太太、喻二爷密密商议了许久,也不知他们商量的是什么。
“王小三,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徐姐姐。”玲珑提笔写信,脸上含着轻愁,“鹤庆侯府这么多龌龊的人,让她和这些人做伴,我太过意不去了。对付她们或许并不难,可是新婚时节便要面对这些不美好,真是难为她了。唉,如果我有法子,我要把大表哥调到京城,让徐姐姐和他在京城过二人世界……”
写到这儿,怕王小三不懂二人世界是什么意思,加了个括号,解释道:“我说的二人世界,就是只有大表哥和徐姐姐两个人,可以很清净很纯粹,不用每天勾心斗角。”
解释完这个,玲珑生气了,“那个姓官的丫头肯定是个倒霉孩子!被推出来送死的!在背后推动这件事的人,就是想让我出丑,想让我成为众人的笑柄。王小三,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你现在是不在我跟前,我恨的牙痒痒也拿你没办法;你敢现在出现在我面前试试,我咬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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