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绾绾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
她迷糊了一会儿,只见头顶桂花树梢正抽出雪色小花苞,嫩色叶片在阳光底下轻轻晃动,春|意正姗姗而来。
她飞快坐起来,这才发现她还在小院中,身上却已经擦洗干净,穿了一身湖蓝色薄袄裙,还盖着一床被子。
那对小夫妻却不在鲜花丛里了,空气里都是淡淡的桂花香。
隔壁院落有小孩儿在笑,还有铜铃和拨浪鼓的声响,她爬起来,踩在墙边的梯子爬上去,趴在墙头往对面看。
桂花树下,帝祈云坐在一只粗陋的秋千架上,手里拿着一个藤蔓编成的小球,往空中一抛,五六个小男孩儿就冲过去,嘻嘻哈哈地抢着,往空中用力抛,到了帝祈云那里时,他伸手一捞,就轻而易举地抓住,又一个用力,抛得更高。
小孩子们都仰头看着,伸开双臂左右跳动,想接到他抛过来的球。
步绾绾觉得帝祈云这个人其实很难捉磨,他现在这个模样比前几世成熟稳重了太多,她的手伸不进去,触摸不到他心底那层壳。
就像现在,她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的耐心,陪着孩子们玩。
他就那样坐着,黑发被春风轻轻拂动,幽深的暗瞳里看似平静无波,却又隐着千重浪,随时会掀起惊天骇浪,把面前的一切给打翻吞噬。
他唇角扬着笑,表情平和忍耐,脸颊上的黑色花纹并没有吓到这些孩子,可是比之前的面积更广了!
步绾绾趴在墙头上,悄悄地猜他的心事,没有感情的他,怎么会有这样温和的神情出现呢?这花纹难道会一直长下去?
“儿媳妇,放我出来透透气。这几个臭虫子快挤死我了。”
魔妃在香袋儿里挣了几下,不满地嘀咕。
步绾绾把香袋儿拽下来,打开,把黑色曼陀罗放在桂花叶里,让她晒晒太阳。
才回头,只见帝祈云已经走到了院墙下,抬头看着她。
“干吗看着我?”她白他一眼,顺手折了几朵桂花往他身上打。
“不能看?”他唇角微弯,淡淡地问她。
“不能。”步绾绾嘴角抽抽,身形渐矮,缩到了梯子下面。
“你刚刚在干什么?”他向桂花叶,隐隐看到一角黑色叶片。
“在捉虫,做善事。”步绾绾坐在梯子上,闷闷地说。风从脸颊边擦过,他已经掠了过来,落在了她面前。
“你别跳来跳去好吗?知道你跳得高。”步绾绾掀掀眼皮子,坐着没动。
“孤王要回宫了。”他沉声说。
“嗯。”步绾绾点头,坐着没动,她得回去看夜沧澜。
他拧拧眉,缓缓转身,背对她之后,浓眉才紧锁起来,唇角抿紧,微微下弯,分明是痛苦的模样。
他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伸手扶额,步子愈加缓了。
“怎么了?”步绾绾从梯子上跳下来,想去扶他。
“别碰我。”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拂开她的手,大步走出小院。
“莫名其妙的,讨厌的男人!”步绾绾跺跺脚,转身回到桂花树下坐着。
“咚……”
花藤球从院墙那边飞过来,落到她的脚边。
她捡起来,扭头看,只见几个小孩子跟皮猴儿一样趴在墙上,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过来玩!”
她冲小孩们招招手,笑着说。
“好呀。”
小孩子们爬过来,从她手里接过了球,可并不动,只围在她身边看着。
“怎么了?我脸上有字吗?”
步绾绾摸了摸脸,好奇地问他们。
“你睡觉的时候,那位公子一直盯着你看呢。”
有个小孩子大胆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衣服,一脸羡慕地神情。
“哦,是吗?”
步绾绾从小袋里摸出两枚碎银子摊在掌心,眯着眼睛笑。
“他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些给你们。”
小孩们兴奋了,互相看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他还用手指摸你的眼睛和嘴巴。”
“他说他不是坏人,是你的相公。”
“可是住在这里的是文秀才和文娘子呀。”
“他说把这里买下来了,是你的地方,以后你可以在这里住着,还能开铺卖包子。”
“对啦对啦,他说他头疼……”
步绾绾听到这里,手里的银子掉到地上,猛地站起来就追。
帝祈云很不对劲!
“媳妇儿我还在对上。”魔妃急了,赶紧大叫。
小孩们听到树上有女人说话,仰头看时却没看到人,吓得连声尖叫,拔腿飞跑。
步绾绾纵身掠起,抓下曼陀罗花往香袋儿里一塞,快步往外冲。
帝祈云早就不见人影了,她一路疾奔回宫中,只见宫灯正一盏一盏地收起来,宫奴们行色匆匆,满脸紧张。
“怎么了?”步绾绾拦住一位小太监,小声问。
太监一脸惶恐,眼睛瞪得老大,四下看了看,轻声说:“回娘娘的话,宫里又闹妖怪了,吴将军被吸干了精血,还死了一个小宫女,那位锦玉仙婢受了重伤,还未醒呢!”
“你去吧。”步绾绾往昨日的德厚殿走去,远远地就看到有一群大臣们跪着,三名白衣男子站于最前方,从浅蓝的发色上来看,是天庭的人。
死了仙婢不是小事,天庭一定会过问!
步绾绾走近了,天庭的三人转过头来,冷锐的视线直刺向她。其中一人缓步出列,看着高坐于王府上的帝祈云,傲然地说:
“锦玉仙婢我们要带走,蓝华我们也要带走。你最好给我们一个交待,是何人敢伤我天庭之人,仙主说了,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们来领人。”
帝祈云冷漠的双瞳中涌起骇人的杀机,一手搁在面前的金几上,一手握着玉茶碗,薄唇轻扬,勾出一丝冷笑。
“蓝华孤王要用于祭天,至于谁伤了仙婢,让她告诉你们,孤王没空多管闲事。你们仙庭,若想与我人界和平共处,最好不要插手,否则孤王会第一个向你们开战。”
“你好大的口气!”男子大怒,一挥袖,一道劲风凝成蓝色的巨虎,咆哮着扑向帝祈云。
众臣大惊失色,纷纷低呼着躲避。帝祈云却稳坐泰山,面色平静,只把面前茶碗往前一泼,碧色茶水聚成巨蛟一条,狠狠缠上巨虎,不过眨眼功夫,那巨虎就被绞成了烟末,落了一地。
那三人大惊失色,把法力凝成的巨虎打开并非难事,难在居然把他使出的法力凝成了形,让蓝虎化成了灰烬,这种“无中生有”,简直令人心中疯狂地卷起了刺骨寒意,三人不约而同地连退三步。
“王上威武!”众臣们大喜,又聚过来道贺。
帝祈云一挥手,众臣安静下来,只听他傲气地说:“孤王也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让你们仙主过来跪到孤王的脚下,从此仙界各人听我号令,否则我踏平你们仙界。”
“你实在太狂妄了!那我们就三日之后见分晓!”
三人恨恨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步绾绾目送他们远去,转头看向帝祈云时,他已经在静心听大臣们的上奏,看也没看她一眼……难道是她多心了?他现在的修为,连上仙也不放在眼里!根本轮不到她来关心紧张!他的头疼,可能只是蓝华的修为在他体内慢慢融合的过程?
“娘娘,王上有旨,后宫不得听政,赶紧回去吧。”
从殿中跑出一名小太监,赶她离开。
步绾绾突然间失落无比,过去那漫长的岁月里,这个男人是她的小黑狐,是她的臭竹子,任她欺负,可现在他不需要她了,他是王者,端坐云端。
她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天下的宫殿里走。
阳光把她的影子揉成一团,在她的脚边慢悠悠地挪动……
帝祈云抬眼看她,双瞳里慢悠悠涌起几分悲伤,瞬间又成了坚毅,环视底下群臣,沉声说:
“三日之后,孤王要夺回魔宫。”
“王上,那天庭呢?”
众臣没忘刚刚三位男仙的话,赶紧发问。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这世上,最贪生怕死的就是他们。”
帝祈云漠然说着,一挥手,太监捧上了兵符,他拿起其中雪亮的一块,沉声问:
“谁要做孤王的先锋将军?”
“臣愿意!”昨日得了恩赏的刘将军大步出列,那精神头儿,一看就是和仙婢一夜好舒爽,众人看得是又羡慕又嫉妒又兴奋。
太监把先锋令牌捧到刘将军面前,刘将军捧了令牌,越加满面红光。
“退朝。”
他站起来,大步走向金色琉璃屏风后,大臣们的山呼万岁声在大殿中不停地回响。
他出了东侧门,又扶了扶额,停下了脚步。
“还是不肯告诉她吗?”
站在树下的洛君瑜转过头来,盯着他看着。
“什么意思?师兄为何又不上早朝。”帝祈云抬眼看他,满脸漠然。
洛君瑜一笑,缓步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巳时三刻才来,算什么早朝?”
帝祈云拧拧眉,没出声。
洛君瑜又说:“你六岁的时候我看到你,就知道你与凡人不同,但未想到你有如此尊贵不凡的身份。你我师兄弟这么多年,你只要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祈云,你想干什么,我完全想像得到。”
“那又如何?”帝祈云大步往前走,分明想逃避这个话题。
“没有别的办法吗?”洛君瑜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问。
“我若堕进魔道,你们全是一个死字!你可以死,他们都能死,她呢?”他停下脚步,微微转头,冷冷地问:“你知道魔魂苏醒最后一步是什么吗?”
“是什么?”洛君瑜喉咙发紧,艰难地问。
“吞掉最纯净灵气的灵魂,凤魂!到时候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是你想看她被我吃掉,还是高兴我能成为黑暗之王?”
洛君瑜如坠冰窖。
若无沉心狠咬的那一口,蓝华的修为定能助他成神,可他身有妖毒,蓝华的强大修为反而正在一步一步把他推进暗无天日的魔渊。魔子真身一旦苏醒,天地浩劫无可避免,他可以和全天下为敌,能把步绾绾也吞进腹中吗?
“看样子,你并非无情,而是太有情。为何要装出这样子来?想逼走她?可你看得到,她是逼不走的,你可以和她一起离开,不要再管这些事,去安静的地方,把蓝华的修为废掉。”
洛君瑜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说。
“你以为那是血?放出来就行?”他转过头,深深地盯着洛君瑜,满脸的悲意,“我爱她三世,三世都未能守住她,这一世她若再死,便是灰飞烟灭,我宁可她恨我,也不要看她受尽苦痛,再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她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快乐安宁的日子。我曾承诺她,给她一个美好如画的天下,我现在可以做到,趁我还能做到的时候,我要赶紧去做,你若还视我为师弟,就守着这个秘密,就算是死,也不要告诉她半个字。”
“你杀蓝华,也是为了让她恨你?可她绝不会只为蓝华而恨你!她明明连命都愿意给你!难道你是想要把我一起杀了吗?你听着,我绝不许你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洛君瑜咬紧牙关,压低声音,双手紧抓着他的手,不许他往外走。
“你不许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不许?你只是一个凡人!而我是魔子,一旦魔魂苏醒,这天地全会变成黑色!对了,我还可以做一件事!”帝祈云转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后宫三千,让她死心、恨我……我还能把她当成战利品,赏赐给得胜的将军,她就会逃……逃得远远的……不必卷进我的战火之中。”
“你……”
“绾绾根本就不想做凤凰,她做一个快乐的小女人,所以当初才会总想着偷下人间,偷看人间繁华。师兄你不会明白,她每次强迫自己去战斗,告诉她自己她是凤凰,她独一无二,她必须强硬,她必须要保护她自己,她还要挡在我的面前保护我……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她每天绷得紧紧的……她只是想过平和的日子,我难道还让她和我一起去厮杀?我是男人!我宁可我的女人恨我,也不要她再过动荡不安的日子!”
洛君瑜哑口无言。
他们这些人的身份高不可攀,他们的命运是他们凡人不可想像的波澜壮阔,更是充满刀光血影。
或者,要成为他们这样强大的大人物,就注定要经历这些?所以凤凰要涅槃,魔魂要剖心祭天,上仙要剔除仙骨——不管是人是仙是魔,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得付出对等的代价。
“只要她真的变成人,去像你们人一样地轮回,她就解脱了,我要为她杀了沁若,杀光利用她的天庭,要魔宫妖渊从此消失……
“我宁可把她送回那片草原,让她永远当一个在草原上策马奔驰的公主,嫁给那个男人,没有这一世的苏醒,永远不要再想起来。那一世如果不是我插|手,她就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是我自私,非要带她离开……我爱她,却一次一次陷她于危险之中!是我的宿命而已,为什么要赔上她永世的快乐?”
洛君瑜整个人都微抖起来,这些事听上去那样艰难,那样可怕,他一个人要怎么去面对?他的敌人,如此强大,他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以一敌千,但是能以一敌数万数十万吗?“祈云……你这样会被压在魔渊里,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我自然能做到!师兄请回,蓝华我必杀!你大可以和她一起离开,我把她交给你,我知道你其实喜欢她,有你陪着她,甚好……我的儿子,你能护就护,不能护……就舍了吧!”
帝祈云缓缓抽出手,决然转身,大步离开。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连儿子也舍了?他不是你儿子吗?”
满院树影婆娑,留洛君瑜站在树影下,咆哮完,泪流满面。
他以为帝祈云强大起来是好事,没想到他前面是更加可怕的路。所谓高处不胜寒,帝祈云再度被推上了无人可以陪伴的寒凉境地。
他没有那个能力陪他去战斗,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类,不会法术,不会撒石成兵,不会呼风唤雨……他甚至无法替他保护好步绾绾和小天下……
洛君瑜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在强大的仙庭魔界前面,他突然变得渺小,他那些奇门遁甲,听风辩声,到底有什么用?
为什么要斗争?为什么要毁灭?为什么天庭非要主导一切,高高在上?百姓的苦乐,天庭的人到底管过多少?
——————————————————————————————莫颜汐:《龙榻求爱:王牌小皇后》————————————————————————————
步绾绾喂小天下吃了饭,逗她玩着,只见宫女们在庭院外窃窃私语,她尖着耳朵听了会儿,因为天下总在面前咿咿呀呀学说话,所以只听到美人娘娘的话,不太清晰。
“多嘴什么?再多嘴,割了你们的舌头。”彩馥走出去,厉斥一声,众宫婢赶紧散开。
“娘娘,洛王府传话进来说,夜公子不好了。”
一位小太监匆匆进来,弯着腰小声说道。
步绾绾赶紧把小天下交给彩馥,匆匆出宫去见夜沧澜,她来这里的时候,让小太监回洛王府带过她的话,让非凡非烟好好伺侯,按时喂药。若夜沧澜不是情况大不妙,王府的人不会带话进来。
她找侍卫要了一匹马,急急出宫而去。
冲到府前,帝祈云派来捉拿夜沧澜的人也到了,步绾绾甩了一下马鞭,恶狠狠地盯着领头的人。
“大胆,洛王府也敢闯!”
“娘娘,臣有王上手谕,捉拿夜沧澜,三天之后开征之前祭天拜日。”
侍卫长恭敬地捧上了手谕,然后退开。
步绾绾匆匆看完,冷冷地说:“王上那里,本宫自会去说,要不要交出夜沧澜,那是本宫的事,他不会怪罪你们,你们走吧。”
“王上有谕,每过一个时辰,臣等就会来一次。”侍卫长看她一眼,也没为难,带着人就走。
步绾绾听着马蹄声匆匆远去,快步冲进了夜沧澜的房间。
他靠榻而坐,正在看书,虽是一脸病容,却神态平静,似乎外面的万事万物都不能影响他,只有在抬目看向步绾绾时,双瞳里才蓦地亮起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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