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看着面前的男人,四十几许,穿着半新不旧的杭绸缎子大袍,外头罩了件交衽褙子。斑驳的头发很是浓密,连带着眉毛胡须都格外茂盛。
锦绣指甲轻轻敲着黒漆桌面,问站在堂下的男人:“你叫刘寒?”
刘寒点头,躬身作了一揖,理一理唇边的白须,说道:“草民刘寒,南郊砖瓦坊的坊主。”
锦绣客气一笑。
刘寒见了眼底就多了倨傲之色,侃侃道:“草民今日来是与福晋清算一下这些日子的账单。”
锦绣一愣。
刘寒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份清单,汤嬷嬷接了过去,递给锦绣。
细细一看,上头密密匝匝写满了交货款单,从去年正月的一直到这月采买的琉璃瓦,俱是清楚地记录了数量和购买日期。后面坠了每样东西的价格,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有一万多两银子。
锦绣看得眼皮直跳,放下单子,有些诧异地问他:“刘坊主这是什么意思?你与王府不是签订了契约,约定了年末一并给钱吗?”
那刘寒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躬身垂立,道:“这个……草民听说……听说……杨管事已经离开王府了,草民的欠条是杨管事经手的……”
锦绣有些薄怒:“欠条有王爷签字,盖了王府的印章,你还怕王府赖账不成!”
刘寒微翕着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不是怕宋煜赖账,那无赖,岂有一点可信?
当下搓了搓手,为难道:“这……毕竟是杨管事经手的,草民怕其中有什么交代不清。”说着隐隐有些哀求的意思:“一万两银子对王府轻如牛毛,可对草民的砖瓦坊而言那就是重中之重。草民手下养了几十个工人,辛辛苦苦一年,就指着这点银子过活。砖瓦坊制造也需要购买材料,草民都是赊着账的,对方催得紧……”
说到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锦绣有些头疼。
好端端,一直没事,今儿个却突然找上门。他又是怎么知道杨管事离开的?这里面有没有杨管事的教唆?
一万两银子,她现在是万万拿不出。账上就那点现银,还欠着府邸下人的工钱呢。
于是好商好量地与他说:“你放心,欠你的年底一定补齐。你若不放心,不若我亲自再重写一张字据,年底你拿着来找我也成。”
刘寒扭捏着不应声。
汤嬷嬷看了便有几分怒气:“你什么意思?大家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年底给钱。你半道上追上门来要,岂非摆明了要欺负福晋一介妇人!”
刘寒一凛,慌慌地摆手:“不是的,是草民也实在糊不开锅了,以前杨管事在的时候每月还要给一点碎银子让砖瓦坊得以运作,现在……”说着暗暗瞟锦绣几眼,低低道:“管事说,那点银子就当做王府给的利息。”
敢情是来要利息的!
汤嬷嬷冷哼,锦绣则淡淡看他一眼,问:“不知管事给多少?”
刘寒眼睛一亮,道:“不多,每月三百两。”
三百两,还不多!
锦绣冷笑不已。
府邸一个大丫鬟的月例才几两银子,他砖瓦坊就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两,即便是杨管事也不可能给这么多吧!
刘寒生怕锦绣不相信似的,急切说道:“福晋若是不信,大可喊了杨管事回来问话。”
都撵出去的人,还请回来?是让杨管事看好戏,还是恶心自己?
锦绣徐徐看他一眼,低沉道:“杨管事犯了错已经被革职。本福晋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并没有要赖你一分的意思。”
说着声音突然拔高几度:“一万两足够在帝京城买一处小两进的院子。王府的修缮材料一年就要一万两,纵然是每次买了琉璃彩瓦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刘寒长大嘴巴,想要说话,锦绣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道。
“刘坊主的生意极好,我听闻帝京许多功勋之家都在砖瓦坊购买材料,不知刘坊主是不是每一家都问了要利息,明儿我去刑部尚书府问问眉夫人,看她给多少,我七王府也比照着给,可好?”
刘寒只觉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半天答不出一个字。
帝京的确很多功勋大门府邸与砖瓦坊有生意来往,按高门府邸的规矩一般是年末结账。左右他卖的东西价格极高,也不怕这些世袭之家赖账,毕竟这些府邸最在乎的就是自家的脸面名声。
光是卖东西就足够他赚得钵满盆满,哪里还敢收利息。
他今天是被杨管事撺掇了,想着福晋年轻好骗,来发一笔横财也好。
谁想到……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懊恼至极,杨管事在七王府盘踞多年,都被福晋不声不响地弄走了。这样的女人,岂会是管事口中所说的蠢笨无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由得立刻跪倒在地,恳求道:“奴才只是这么一说,原本字据上就没有利息这一条。规矩不能废,王府既然现在没周转的银子,奴才年末来也是一样的。叨扰福晋之处,还请福晋谅解。”
开玩笑,只要锦绣去找了刑部尚书,这事儿一闹开。砖瓦坊失信于人,有谁还敢和他做生意?
帝京城边上可不是只有他一家砖瓦坊!大把大把的人伸长脖子等着呢!
锦绣眯起眼睛,轻轻点头,语气漫漫:“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信誉。”
刘寒被吓得一身冷汗,逃似的走了。
出了王府门不远,就被人拍了一下,刘寒吓得一激灵,回头见杨管事大笑着看他:“撞鬼了不成,吓成这样。”
刘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杨管事急着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很是期待锦绣束手无策的样子。
刘寒就啐了一口,狠狠道:“我说咱们也不是三两天的交情了,没想到你是这种蜜口剑心的人!老子差点就遭了你的道!”
杨管事没弄明白,正欲再问。
刘寒已经嫌恶地转开:“今儿起,你我之间一刀两断。你也别来找我了,咱们各自珍重。”
说着刘寒就甩着袖子,走了。
杨管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神骤然阴毒起来。
王莞宁啊,王莞宁,你不是厉害吗,我倒要看看,你能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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