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顺着红墙之上的瓦檐洒了下来,沉沉的冬雪总算是停了下来,满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仍旧是未来得及化的残雪身影。都说化雪比下雪更冷,此刻即便阳光正好,那股浸着骨子的肃杀冷意比前些日子更为重些,使得众人裹得也更为厚重了几分。
远在东西宫之外的北宫此刻正沐浴在暖光之下,金色的琉璃瓦上跳跃着夺目的光芒,却更衬得那斑驳的彩画雕梁更老旧、凄凉了些。
相比于东西宫宫人们的忙碌与窃窃笑语,这里几乎是没有什么人气,偌大的宫院,竟是难得看到几个神情木纳的宫人。
就在此时,北宫西殿前的宫门处出现了两个人影,立在那儿的萧衍披着华美的大氅,看起来似乎颇有些疲惫与憔悴。
门口的宫人见此连忙走上去,虽不知眼前身着不凡的是谁,却还是极有眼色的行礼道:“奴婢给主子请安。”
“嗯。”
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萧衍微微低眸看了眼恭敬的宫人,随即默然地将眼前萧瑟的景色打量了一番,眸底不由泛起一丝嘲讽,可唇边的温和与牵挂却是丝毫未改。
“成——”
头顶那个温和的声音说到这儿微微一滞,随即又变得这么沙哑了几分。
“王淑女可是住在这儿。”
那宫人眸光微微一动,想着眼前人的装扮和年纪,只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了,脸上的笑意也更为殷勤了几分。
“回王爷的话,王淑女正是居在此处。”
未得到回应,那宫人不由有几分紧张,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眸,这才看到眼前这位天潢贵胄若有所失的盯着那老旧的宫殿,神情似悲亦忧。
宫中都传洛王殿下温润如玉,乃是翩翩君子,可眼前的人,却是憔悴而失魂,青色的胡渣便显示出有些时日未曾好好打理了。
亲生母亲被贬入冷宫,可见对眼前的洛王殿下打击足够大了。
“她——可好。”
陡然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带着几分紧张,让宫人微微一愣,随即便习惯性地点了点头,不过下一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小心道:“回王爷的话,王淑女这些日子似乎头疼的旧疾犯了——”
“可有找太医看过!”
话还未说完,宫人的回话便被萧衍紧张的话语打断。
那宫人听到此,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尴尬,踌躇了一番才勉强扯着嘴角道:“北宫偏僻,很少有人来,以奴婢们的身份,是请不得太医的——”
说到这里,那宫人的声音渐渐地下去,萧衍似乎明白过来,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显得有几分苦涩。
“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一说完,那宫人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着眼前的身影携着几分苍凉与忧伤,一步一步朝那殿门走去。
过了许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眼前,那宫人不由叹息一声,越发觉得洛王殿下是这冰冷的宫中难得的孝子。
殿中空寂而冰冷,萧衍静静地走在其中,此刻的他却是早已一扫方才的温和与憔悴,神色冷清而淡漠。
当他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到那个恹恹歪在床上的人,或者说,是他的亲生母亲。
萧衍淡然地打量了一眼屋内冷清而简陋的摆设,唇角不由勾了勾,直至快要走到榻边,原本闭着眸子有几分头疼难耐的淑女王氏骤然睁开眼睛,眼神凛厉而冰冷。
当目光落到走近的萧衍身上,王氏的眸光一闪,随即淡漠的收回,又平静的合上了眼。
“我还以为,你当真连我这个母妃都忘了。”
王氏戏谑而淡然的声音在殿中渐渐响起,萧衍闻声并没有问话,只是看了眼跟随而来的息德,息德领悟地搬了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放到床前,弯腰恭敬地抽出帕子擦了一遍,随即又快速地用袖子拂了一遍,这才退到身后。
王氏淡漠地瞥了这一幕,随即眸中浮过一丝嘲讽。
“既是这般嫌弃,何必来走一趟。”
说到这儿王氏上下扫了萧衍一眼,看到萧衍那张看似憔悴不堪的脸,唇边的讥讽更是多了几分。
“这忧母的戏倒是做出十分了。”
萧衍闻言哧然一笑,随即撩袍坐下,好整以暇道:“母妃身子可还好。”
王氏淡然扫了萧衍一眼并未说话,反倒是萧衍侧首看了眼身旁的息德道:“你在外面等着。”
息德闻声连忙出去了,屋内再一次寂静下来,萧衍看了眼王氏,随即出声道:“儿臣听外面人说,母妃头疼的旧疾犯了,如今可好些了。”
王氏唇角淡淡勾了勾,静静盯着眼前的萧衍,似是要将他看透一般。
“难为你还记挂这些,我原觉得,你该将我这个做母亲的恨之入骨才对些。”
听到王氏似笑非笑的话,萧衍颇为温和道:“母妃这是什么话。”
“怎么?难道不是?”
王氏笑着拿手掩了掩鼻,随即一双眸子锐利而含笑道:“否则,你也不会用那什么荒谬的老君之梦向世人证明你得了老君的庇佑,连陈年旧疾都不药而愈了。”
“难道母妃就那般想看着那些虎狼之药要了儿臣的命?”
萧衍陡然的声音将王氏的话打断,王氏微微有些僵滞,面对眼前质问的眼神,过了片刻才恢复了平淡的模样,随即不由带着几分无奈与苦涩的叹息,眸光又一次带着为母的温柔道:“阿衍,你应该知道,让你受那般折磨,母妃也不想,可母妃没有办法了。”
说到这儿,王氏的眸中渐渐红了,不由颤颤巍巍的伸手拂过萧衍的侧脸,颇为自责道:“是母妃让你与我受苦了。”
“到头来,还是到了如此地步,母妃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你平安地活下去。”
说着王氏越发激动地起身,双手抚着萧衍的脸,声音不由压低的哽咽道:“如今母妃帮不得你了,你的身后除了严惟章,便只有你外祖父他们了,如今只要保住他们,日后便是你的依靠,元皇后的母家与结了姻亲的谢家,你一人是难以抵挡的,你可明白?”
听到王氏担忧不已的声音,当真是关心自己一般,萧衍温和地点了点头,唇角却是勾起王氏看不见的嘲讽。母子这么多年,他有如何不知道王氏的打算?
不过是以爱为名再一次利用他罢了,让他保住王家,日后夺了位,王家正是从龙之功,她这个王家人不也就风光的爬上太后之位。
“儿臣记住了。”
王氏闻言温柔的连道三声好,随即揽过眼前这个儿子,凑到耳边,眸光渐渐变得算计,语气却依然满是担忧与害怕。
“阿衍,记住,只有坐上了那个位子,我们母子才不用再这般战战兢兢的度日,才能过上真正安定的日子。”
听到王氏略微哽咽的声音,萧衍安慰地抚了抚王氏的后背,眼眸中满是冷嘲。
“母妃的话,儿臣谨记在心,母妃等着儿臣,儿臣定会亲自接您出去。”
王氏闻言激动道:“好,好。”
当萧衍再从冷宫走出来,刺眼的光芒让他微微抬手一挡,随即缓缓走出去,到了北宫之外一个甬道的拐角处,果然看到了等候已久的徐太医。
“微臣给王爷请安。”
萧衍唇角勾起笑意,悠然出声道:“徐太医,许久不见。”
徐太医身子一紧,额头浸着冷汗,随即陪笑出声。
“母妃的头疾犯了,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求,由你为母妃整治,你可明白?”
徐太医闻言连忙道:“微臣明白,微臣必会仔细为淑女诊治,请王爷放心。”
萧衍闻声笑了笑,正在徐太医微微一怔时,却听得萧衍悠然道:“不,你不明白。”
徐太医讶异的抬头,却见眼前的萧衍笑的让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更是那般云淡风轻。
“治头疾最好的法子,就是永远不会醒,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人,又怎么会被头疾折磨?”
徐太医听得此话,顿时如置身冰冷的深潭,身子都僵硬了,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怪异。
而就在此时,萧衍缓缓凑过去轻声道:“徐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是,微臣明白。”
在萧衍温和的逼视下,徐太医连连应声。
直到萧衍转身离去,他仍旧僵硬的挪不开步子。
从前的成贵妃,如今的洛王,都让他太过害怕。
渐行渐远的萧衍此刻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唇角微微勾起。
想着徐太医那可怜的模样,他便不由带着几分嘲讽。
他那个所谓的母妃,早该死了,他的这条路上,不想再有人指手画脚,阻挡着他了。
一切,都该由他谋划了。
“王爷——”
听到息德的声音,萧衍微微皱眉道:“怎么。”
“今日您未向陛下说,便来探望淑女,若是陛下知道了,奴婢只怕……”
萧衍闻声唇角微微一勾,随即侧首淡淡看了一眼息德,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道:“我要的,便是父皇知道。”
息德闻言微微一愣,有些没明白其中的意思,萧衍却是已然转身去了。
父皇的多疑,萧衍太过明白了,若是为了避嫌,刻意与母妃保持距离,不闻不问,反倒会引起父皇的不喜和怀疑。
毕竟,一个因为担心受到连累,便将亲生母亲抛弃不顾的人,在旁人眼中,势必是为了利益可以抛弃一切的冷情之人。
在父皇眼中,即便母妃利用于他,可天下没有父母之不是,若是他对母妃不闻不问,便保不齐父皇会因此而远离他,甚至是产生憎恶。
这便是为什么,他回京那日连衣服都未换,风尘仆仆的向父皇求情,即便明知会有触犯盛怒的危险。
而如今,他私自来北宫探望,会更让父皇放心,让父皇觉得他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利用的儿子而已。
相信日后凭着这些,即便母妃有罪,父皇对他的信任不仅不会减去,反而会日渐增长。
他萧衍,从来不做无益之事。
想到这里,萧衍微微抬头,看了看灿然的阳光,眸中浮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随即缓缓朝外走去。
……
乾和宫。
殿内燃着浓郁而舒适的龙涎香,宫人们静静地在一旁侍奉着,建恒帝沉然的坐在书案后,认真的批阅着桌上堆起的票拟。
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冯维悄声走进来,一进来看到这一幕,脚下更轻了些,随后捧着一盏热茶上来,几乎没有一丝声音的替皇帝的桌前换上一盏。
就在此时,徐成君也走了进来,捧着龙涎香,亲自走到香炉前更换,冯维微微看了看,笑着走过去,以极轻的声音道:“徐姑娘,让我来吧。”
徐成君眸光一沉,抬头微笑的看向冯维,却见冯维颇为有礼的接过,伸手做着添香的事。
“有劳冯公公了。”
徐成君说完这话,便不好再留下,临走看了冯维一眼,这才走了下去,如今的她,是越来越讨厌冯维了,因为她看得出冯维对她的提防,每每有事之时,总是会不露痕迹的让她离开。
“陛下——”
随着徐成君的离去,冯维一个眼神也将其他人皆退了下去,这才走上前去。
“怎么?”
冯维微微低头道:“奴婢按陛下旨意,命人看着北宫,今日洛王殿下,去了北宫探望,约摸半个时辰。”
“他终究还是去了。”
建恒帝停下了笔,缓缓将头抬起来,抬眸看了看冯维,却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让奴婢替您按按?”
听到冯维体贴的询问,建恒帝合上眼靠在椅背上,点了点头。
下一刻,便感觉到那适当的力道让他轻松了许多。
去了就好,去了也让他放心。
阿衍那孩子,终究没让他失望。
否则,若是对成贵妃尚且如此,日后又岂不会为了权力对他这个父亲不利?
他实在是累了。
不想再父子相残了。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听到皇帝疲惫的声音,冯维笑着道:“陛下还年轻着呢。”
皇帝闻言唇角虽勾起,却是摇了摇头道:“朕如今身子可不如前了。”
冯维闻言仍旧小心地按着,语中却是平静道:“陛下这是太忧国忧民了,让太医来替陛下看看吧。”
“哎——”
建恒帝摇了摇头道:“他们又能看出什么,南宫真人,有些日子没来了。”
听到建恒帝的声音,冯维点头道:“听闻,真人出去游历了。”
建恒帝闻言点了点头道:“等等吧,等真人回来,指不定朕的身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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