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次有些热了。那薛姨妈见宝钗复搬进了园子,细细寻思了一回。因对王夫人提出莫如自己还是搬出梨香院,去薛蟠那里住着为好。
王夫人听了,也想了一回,方道:“如此也好。他那里离这里也并不远。若你到了府里,可以去宝丫头那里歇息。也是和从前一样地方便。”
薛姨妈就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无事时,就常进园子和宝丫头作伴。”
薛姨妈既搬了出去,梨香院就空着了。贾母知晓了,便将王夫人叫了过去,嘱咐她道:“屋子造了,就该住人的。空着总是不大好。不如,叫园子里几个唱戏的女孩子搬了进去。近日,娘娘也就快省亲了,你早晚命人督促她们好好排戏,这可偷不得一点懒。”
王夫人听了,就道:“不必老太太知会,我早就嘱咐过凤丫头了。”
贾母听了,就道:“那果然好。”
一日,宝玉从栊翠庵回来,耳边隐隐听得丝竹管乐之声。知是梨香院里又在奏唱了。因停了脚步,转而往梨香院走去。听得这些曲子,忽又想起《长生殿》来。自己从前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却觉不能惬怀,必得亲自听人唱一曲才好。
进了角门,见十二官都在院子里。宝官玉官的都在。见是宝二爷来了,大家不免惊喜,因请宝玉就坐。宝玉也就一一地问她们名字。因不见了龄官,宝玉就问:“龄官在哪里?我知道她的戏最好。”
那藕官就笑道:“她在自己屋里呢!仗着自己唱得好,是这里的头牌。每天要不知在房里做些什么。”
可巧芳官从里屋出来,穿了一件大红的袍子,墨黑的头发梳成小辫,束在脑后。看上去,竟有几分男人的模样。宝玉见了,怔了一怔,方道:“怎么我没见过你?”
那扮老旦的茄官听了,就笑:“二爷不识得她了?她原就是唱旦戏的芳官!”
宝玉听了,便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方叹:“到底你还是扮作男人好看,颇有几分飒爽英姿!”
芳官就笑:“果真如此?原我也这样认为。无奈教习非让我唱旦戏。”想想又叹气道:“有龄官在前,我哪里能出头呢?”
宝玉就道:“你也有你的好。”
蕊官藕官豆官等听了这话,都朝宝玉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那么二爷说说,我们都有哪些好处?”
宝玉待要一一作答。那饰小生的文官就道:“好了。二爷找龄官,必然是有事。你们好不好地围在一起做什么?还不快排戏去?不然张教习过来,你们个个挨板子。”
文官在十二官里,算是个领头的。她的话有些效应。一时,蕊官等也不围着宝玉了,只管各自散了。那宝玉就借机进了龄官的屋子去。
果然,龄官还独自倒在枕上。并不睡觉,眼睛也睁着,只不知在想些什么。听门外有脚步声动,还当是贾蔷,因此蹙了眉。口里恹恹地道:“这会子,他来作甚么?”依旧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厢宝玉就进了来,笑道:“你果然是个偷懒的!这大好的日头,你竟不去练功!可给我逮到了!”
龄官听了,不禁吓一跳。再抬眼一看,果然进来的人宝玉,到底也不敢怠慢,因此只得从床上下了,从衣架取了件水红的外衫,脚下又穿了一双红底黑面的绣花鞋。方慢慢道:“原是二爷来了!”又行了个礼。
宝玉就道:“起来吧。这会子躺着,到底是怎么了?”
那龄官就道:“我嗓子哑了,实在不能唱。我预备着歇两天,等娘娘回府传我了再唱。我知道她们嫉妒我,但这也是没法的事。”
宝玉素知龄官有几分心气,因此也不点破,点头就道:“这么着也好。”
那龄官听了,就坐在了镜子前,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宝玉在她镜子后看了数眼,方笑道:“你的模样儿,确有点像林姑娘!怨不得府里的人这样说!”
那龄官听了,就冷冷一笑,将手里的梳子放下,转身对宝玉道:“这话我并不爱听。想那林姑娘是世家小姐,府里嫡出的外孙女儿。我算什么?不过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将我和她比,只是为了埋汰我。”
宝玉听了,就诧异道:“何出此言?林姑娘都没计较。”
龄官就道:“起初,我也不这么想。此前也见了林姑娘几回,她好言好语地待我,我也毕恭毕敬地答。但是在府里呆久了,便有那些外四路的丫头婆子们过来,也叫我给她们唱一回。我不想唱了,她们就不乐意了。明里暗里地讽刺我。说我长得像林姑娘又怎么了?人家是府里老太太手上的明珠。说我算什么,不过是那墙角烂泥里倒掉的茶渍,污秽不堪的。所以,这话我再不想听了。但凡我有能为,我定要从这府里逃出去!鸟儿雀儿的我做够了!”
宝玉听了,就笑:“这府里是不好。不但你要逃,我也是要逃的。很多人想逃。”宝玉想想又问:“那我倒想问你,既出了这府里,你想去哪里?”
龄官便道:“横竖是一个比这里好的地方!”
宝玉就道:“若没有呢?”
龄官就道:“那我就寻一个可以依靠终生,庇我一世的男人!做牛做马无论使什么手段我都愿意的!真正,我不想再唱戏了!”
宝玉听了,不禁抚掌道:“你想法固然好。只是这手段还须正派。不然,也是白费力气。”因看着镜中龄官的眼神,分明露出些许阴鸷之色,只叫宝玉看了,心里不大舒畅。
因对龄官说道:“今儿我过来,本是想听你唱上一曲的。无奈你嗓子不好,也就罢了!”
龄官听了,方道:“实在不能唱,还请二爷见谅。”想想又道:“方才之言,不过是我胡诌,还请二爷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告诉了别人!”
宝玉就叹:“我自有分寸。”因出了梨香院。穿过柳堤,走过沁芳桥后,迎面就撞上了自己的书童茗烟。
“莽莽撞撞的,到底怎么了?”宝玉见茗烟上气不接下气的,没好气地问。
“二爷,不好了。我听人说,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妹子,被人杀死了,正是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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