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姜嵘的缘故,吴王妃还算是比较早得到吴王死讯的人。
她心里虽已有一些底可还真没想到姜家原就是皇帝埋在吴王边上的眼线。听说吴王死了的时候,她自然也吓了一跳,也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百感交集,整个人都有些呆住了。
姜嵘见她面上仍旧是怔怔的,更添几分心疼,只是轻轻道:“当初陛下赐婚的时候便已和我说过一些,为父也知道是有些委屈你了,只是,君令如山,实在是……”
没等姜嵘把话说完,吴王妃已抬手捂着自己消瘦苍白的面庞,低低的哭出声来。
姜嵘吓了一跳,看着女儿披头散发、哭得浑身发颤,连忙去抚她的肩头,柔声安稳道:“好了,都过去了。”他不善言辞,语调还有些艰涩但依旧十分柔和,“吴王虽是去了,可你还有如姐儿呢……实在不行,爹豁出去求陛下,说不得陛下开恩,便也开口让你改嫁了。”
虽然大周不禁妇人改嫁,但吴王到底是皇子,哪怕人死了,吴王妃若是想要改嫁恐怕还得先去找皇帝。
吴王妃本是哭得厉害,听到姜嵘这话却又逗得破涕为笑,她抹了把眼泪,小声道:“那倒不必了,我如今有如姐儿陪着,便很好了。改嫁之事,自是不敢多想的……”哭过之后,脑子却也清醒了不少,吴王妃认真想想反倒觉得吴王死了才是真正的好事,要不然有那么一个夫君在,日后总也要出事的。
吴王妃想明白了道理,心里又念着女儿,果真便收了泪水,反倒是抬手推了姜嵘一把,催他道:“爹做这事怕也是瞒着娘的吧?还是快些回去吧,要不然娘听到消息,肯定也要担心的。”说到底,皇帝让姜嵘在吴王身边做内奸这事估计也就君臣两人心里明白,恐怕连姜家的人都不清楚。
姜嵘见她模样,多少也放心了些,这才起身回姜家去了。
吴王妃病了许久,这会儿听到吴王死讯反倒是如获新生,她一下子便有了精神,扬声让宫人进来服侍她起身,然后便又叫人把女儿抱过来。母女两人一起用了一顿午膳后,吴王妃便抱着女儿往宫里去——说到底,吴王犯的事乃是谋逆大罪,吴王妃这会儿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要抱着女儿去皇帝那儿认罪。至少,面上也要过得去,反正有姜嵘的功劳在,皇帝应该也不会拿她如何。
只是,吴王妃才抱着女儿到了甘露殿的殿门口,便被守在外头的老内侍荣贵客气的拦下了:“陛下现今正歇着呢,王妃若无大事,便先回去吧。”
吴王妃咬了咬唇,索性便也抱着女儿跪在了地上,只是道:“妾,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荣贵上了年纪,一张老脸越发的白胖,眉头淡淡的,说话时的声音也细的很,听上去十分温和亲切:“王妃何罪之有?陛下今日早朝时已说了——吴王殿下昨夜急病而去,令人以亲王礼下葬;楚王忤逆生母,气死王昭仪,大不孝,故而废为庶人,全府上下皆发配黔州。”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已经金口玉言把“赐死吴王”改成了“急病而去”,面上也算是全了吴王的颜面,掩下了吴王意图谋逆的大罪。
荣贵这般说着,又很是小心的伸手去扶吴王妃,语声恭谨:“地下凉,王妃还是快些起来吧。”
吴王妃那一直吊在心口的气总算是松了下去,她面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就着荣贵的手起了身,轻轻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公公替我和如姐儿给父皇问个安。”
荣贵连连点头:“一定,一定。”他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吴王妃之后,方才怕冷一般的把两只手都拢到了袖子里头,准备去里头隔间休息,临去前他拿眼瞥了瞥边上的几个守门小内侍,哼了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要是尚药局送药的来了,再叫我。”
荣贵的声音细细的,微扬的时候略有些尖,听上去颇有几分威势。
几个小内侍连忙垂首,诺诺应了,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荣贵去了隔间稍作休息。
过了半响,尚药局那头方才送了送了药过来,不过这回送药的不是别人,正是冯奉御——皇帝今日硬撑着上了早朝,处置了吴王与楚王之事,方才下了朝便倒下了。冯奉御心知这还是皇帝上次吐血的时候伤了心脉,至今都没有养好的缘故,此回皇帝忽而旧疾复发,他这个尚药局的长官自是少不了要亲自煎药送来。
荣贵对着吴王妃甚是恭敬亲切,对着小内侍趾高气扬,对着冯奉御去也颇有几分和气。他亲自引了冯奉御入殿来,又与他道:“魏王妃也在呢,陛下想着让您给王妃她看看脉,至于陛下的病情,便不必多说了。”这话显然便是告诫冯奉御莫要和魏王妃透露皇帝的病情。
冯奉御心里有了底,连忙点头:“臣明白了。”
到了内殿的地方,荣贵便停了步子,递了个眼神给站在碧玉珠帘边上的两个美貌宫人。
那两个宫人细长白皙的指尖方才掀起珠帘,让冯奉御端药进去。
冯奉御一入殿,首先见着的便是靠坐在榻上的皇帝,他背后垫了个明黄色的软枕,神色看着倒是好些了,此时正阖眼听着坐在榻边的魏王妃给他念折子。
魏王妃一头鸦羽似的乌发只是梳了个简单的髻儿,正好能看见纤长白皙的脖颈,脖颈到下颚的弧线柔美得不可思议。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绣黄蕊腊梅的广袖襦裙,又因是坐在榻边,倒是看不太出那已经有七个多月的小腹。
皇帝听到脚步声,知是冯奉御来了,便也懒懒的睁开眼睛,淡淡道:“起来吧……”他面上先前的温和不觉间已如潮水一般褪去,甚至冷淡的道,“把药搁下便好,顺便给王妃看看脉。”
郑娥也连忙搁下手中的折子,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真的没事,昨晚是我一时多心,倒是惊动了父皇您——其实也就痛了那么一小会儿就立刻好了,后半夜睡得可沉了,真的,真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角只是勾了勾,线条优美:“你不是多心……”他抬手轻轻的叩了叩郑娥的额角,似笑非笑,“你啊,是没心没肺——朕都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呢,什么时候小心了?便是被人算计了,恐怕你都不知道呢……”
皇帝原还打定主意要给郑娥一个教训,可临到头又狠不下心,到底还是没把昨夜里魏王府的事情告诉郑娥。他想着这到底是儿媳妇,还是交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来教吧,做爹的还是不要太狠心,平白做了恶人……
郑娥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水盈盈的,显出几分羞赧来,更是不好意思。她拉了拉皇帝的袖子,小声道:“父皇!”冯奉御还在呢,能不能给她留些面子?
皇帝叹了一口气,倒也没再多说下去,只是抬了抬下颚,示意冯奉御把药端过来。
冯奉御这才小心上前来,将那碗还热腾腾的汤药递了上去。
皇帝亲自接了过来,抿了几口,便转头去看冯奉御给郑娥请脉,问了一句:“王妃身子如何?”
冯奉御蹙眉看了看脉象,很快便松开了眉头:“王妃胎像极好,应无大碍,只是这几日大约有些心事,臣开些调节的药便好了。只是再过几月便到日子了,还是要多走动走动。”
听到“心事”二子,皇帝倒是轻轻挑了挑眉头,抬眼去看郑娥,目光中颇有几分揶揄——唔,这是想四郎了?
郑娥羞得厉害,抿了抿粉色的樱唇,白玉似的颊边浮起一丝丝的薄红,好似霞光徐徐照在白瓷玉片上一般。
皇帝瞧她这模样,倒是略开怀了一些,抬手打发了冯奉御回去,轻轻的用手掌拍了拍郑娥的手臂,温声安慰她道:“放心吧,四郎大约也快回来了……”阿史那思归死了,北疆战局肯定是要大变一番,萧明钰自是马上就要回来。
郑娥哼哼了几声没应,不过她心里确实是极想萧明钰的,这会儿听到皇帝这话也放心了不少。
有郑娥在边上陪着,可皇帝心情倒是略好了一些,只是顾着郑娥如今身子渐重,等他用过汤药之后便让黄顺把人送回王府。
郑娥走得时候还不放心,连连回头,叮咛道:“父皇你要是不舒服,记得派人来找我啊。”
皇帝不由得被她这话给逗乐了,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找你做什么?难不成你的医术比冯奉御或是杨奉御还高,能给朕治病?”
郑娥白皙的指尖在颊边挠了挠,理直气壮的应声道:“我可以陪您喝药啊。”
皇帝看着她那双极明亮澄澈的水眸,不觉也露出笑容来,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朕没人陪似的……”
话虽如此,送走了郑娥,黄顺上来问皇帝是否要召几个美人来伴驾,皇帝犹豫了许久却也摇了摇头——他现下确实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不怎么想要一个人呆着,可真要是说找人来陪又觉得不太得劲。
皇帝对着后宫兴趣一向不怎么打,说起来,后宫里头的旧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元德皇后、王昭仪、谢氏……如今大概剩下一个贤妃和容昭容了。皇帝想着贤妃那张看似端重的面庞便觉得有些烦——他喜欢元德皇后的端重,可贤妃端重却又有些不对味,好似正品和伪造品一般的对比。至于容昭容,她现今一心礼佛和照顾外孙,皇帝自也不想扰人清净。而那些新得宠的年轻美人固然温顺听话、娇嫩美貌,可一眼看去也记不得谁是谁,多少还是有些闹心的。
皇帝把后宫那些人想了一回,颇是兴味索然。
至于剩下几个儿女——二公主才添了儿子,正是一家和乐的时候,皇帝也不想这会儿把女儿叫进宫来。而吴王与楚王的事情才刚过,这风口浪尖更是不好召见五皇子或是六皇子,虽说他们心里头没有那些个念头,可若是叫底下一些人想歪了、生出旁的心思便又不好了……
皇帝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谁都没叫,摆摆手让黄顺下去了,口上吩咐道:“朕休息一会儿,等晚膳的时候,再让贤妃过来吧……”王昭仪的丧仪,说到底还是要与贤妃商议一二。
黄顺瞧着皇帝略有些苍白的面庞,心中更是担忧,忍不住道:“再过些时日,魏王殿下大概也要回来了。陛下万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也不知有没有把黄顺的话听进去,拉了榻上的薄被盖在身上,果真阖了眼休息了。
因为吴王和楚王之事又或者是皇帝旧疾复发的缘故,宫内宫外连着好些日子都安静得很,生怕惹得甘露殿的皇帝心里不快活。
一眼望去,这些天来,长安城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见亮光。
一直等到二公主府上给她家的小平安办百日宴的时候,京中凝重的气氛才散了一些去,渐渐轻松了一些。
郑娥的肚子已有八个月,渐渐显出笨重来,故而也甚少出门,每回出门窦嬷嬷都要小心翼翼的在马车上铺好几层厚毯子,小心翼翼的护着人,生怕出事。
不过,这百日宴,郑娥自然也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备份厚礼才是。
二公主倒是不在意她送什么,亲自抱着小平安到垂花门口来接郑娥,看着郑娥的肚子便不由挑眉笑起来,口上打趣了一句:“啊呀,我家平安的小媳妇来了……”
郑娥被她那怪模怪样逗得一乐,想了想还是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她道:“你四哥说了,要等孩子长大了,叫她自己选。”
二公主才不理她那神经病的四哥,哼哼了两声:“那是他没事找事,我家平安多好啊……”她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般觉得自家的孩子简直完美无缺,抱着平安递到郑娥跟前,嘟嘟嘴,“你看你看,平安见着你和小团圆都笑了呢。”
平安已有白日大,早已没了出生时的红皱,白嫩嫩的,头上的胎发乌黑又柔软,更衬得一双眸子好似黑葡萄一般又圆又亮。他大概是随了张长卿,生了一张圆脸和杏仁眼,格外的讨喜,这会儿咧嘴笑起来,叫人一颗心都给看软了。
郑娥瞧着也是极喜欢,一面与二公主说话,一面的伸手逗平安,嘴里道:“父皇今日要来吗?”
二公主倒是摇了摇头:“我前几日特意和父皇说了,今日这么多人,他的身子又没养好,很不必过来。等明日,我和长卿抱着平安再去瞧他便是了。”
郑娥忍不住拿眼去看二公主。
二公主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嘴里“嗳嗳”了几声,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就是觉得你细心体贴了不少。”郑娥笑着挽住二公主的手。
二公主挑了挑眉,倒是十分自然的应了一声:“我现在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嘛。再说了,二哥和三哥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父皇心里肯定不怎么好过,这会儿叫他来瞧这热闹,肯定不好的。”她说到这里,又拉着郑娥笑起来,“对了对了,听说四哥快回来了,可是定了行程?”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认真的回答了二公主的话:“阿史那思归已死,北狄那边为着汗王的位置闹得厉害,几个大部落都快打起来,自然也顾不得大周这边。四哥哥也已经在回程上了,最迟九月初就能到京城了。”
二公主很是替郑娥高兴:“那就太好了,等四哥回来,正好能看你家小团圆出生呢,一家子团圆呢……”
郑娥心里也很是欢喜,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二公主的话。
两人说说笑笑间便入了内厅,一众的人都迎上来,围着二公主与郑娥说笑恭维——如今的局势再明白没有,皇帝虽是没有明言立储,可前头几个皇子都去了,五皇子和六皇子也马上就要就藩,皇帝显是打算好了把那东宫的位置留给萧明钰。看皇帝那架势,恐怕等到萧明钰班师回京,便能册立太子。所以,郑娥眼下虽还是魏王妃,可再过些时日说不得便是太子妃了……
这厅上的人都是心思玲珑的,自是围着这未来的太子妃好一番的奉承恭维。
五皇子与六皇子今日也都来了,之前早已说好了,等百日宴后,他们就可以起身回藩地了。因他们心里不似楚王与吴王那般惦念着皇帝底下的位置,也都想着早些回藩地过自己的轻松日子,这会儿多少也觉得轻松了一些,做舅舅的倒是也过来逗了逗小平安。
小平安也不怕生,握着粉白的小拳头塞在嘴边,滴溜溜的黑眼睛左右瞧着,时不时的便笑起来,天真无忧,倒是惹得边上的贵妇们一个劲儿的夸——“这孩子生的真好,小脸蛋圆圆的,真是可人疼”,“这孩子爱笑,这可好,日后必是有福的”,“哎呀,这小手就是有劲儿,以后一定能文能武”……
郑娥听得有些乐:这才几岁啊,这就能瞧出来了?
偏二公主竟也不觉得有问题,照单全收,还连连点头,满面含笑,一副傻妈妈的模样。
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上头的泰和长公主咳嗽了几声,转头吩咐宫人,让众人入席吃酒。
因是难得的喜事,郑娥也难得的端了酒杯,给二公主和小平安敬酒:“今日是平安的百日宴,我这个做婶婶的,便祝他平平安安,幸福圆满。”说着,便把杯中的果酒喝了下去。
二公主端了酒杯笑了笑,喝了手里的酒,也算是谢了郑娥的祝福。
郑娥想了想,随即又叫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祝五皇子和六皇子:“也祝五哥哥和六哥哥一路顺风,此后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五皇子与六皇子倒是颇为默契的一齐端了酒杯,喝了酒,面上也带了点笑。
郑娥本就酒量不好,连着喝了两杯酒,倒是有些晕晕的。
二公主不免嗔她:“你也是,不会喝酒,逞什么能?再说了,还怀着孕呢。”
郑娥笑了笑:“今日难得高兴嘛。再说了,我问过医官了,还是能喝两杯果酒的,只要不多饮就好。”
话虽如此,二公主还是叫人把郑娥跟前的酒杯给拿走了,反倒是叫人给郑娥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来喝,嘴里道:“可不能再喝了,还是喝点儿茶解解酒吧。”
郑娥谢了二公主,垂头抿了几口红枣桂圆茶,甜甜暖暖的入了腹中,倒是觉得稍稍缓了过来。
恰在此时,宫里的天使带着皇帝赏赐的圣旨来了,满厅的人都起身来,听着那内侍把皇帝的赏赐一个个的抱出来,心里头还是有些感叹起二公主的盛宠来。
也就在此时,窦嬷嬷忽然凑到郑娥耳边,低声与她道:“王爷回来了,王府那头刚递了消息过来……”她声音压得很低,随着说话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的钻进了郑娥的耳中,轻飘飘的,“要不,咱们还是先回王府去看王爷吧?”
有那么一刻,郑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酒醉幻听了,酒水带来的热气涌上来,浑身都有些热。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去问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头应道:“好啊,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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