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萧明钰此回如此简单的便应下此事,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心里实在是想极了郑娥,再也不想再北疆苦熬下去了——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间之理皆是如此。
以前没和郑娥成婚的时候,作为一个大龄光棍,萧明钰还觉得自己挺正直的,一日两日没见郑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自从他和郑娥成婚之后,便仿佛整个人掉进了蜜罐里,早上起来可以看着自家王妃下饭,用过午膳还能书房恩爱,晚上的时候更是有许多不能对人言的夫妻之事。如此这般,忽而被皇帝丢来这凄风苦雨的北疆,连收封信都要隔月……
简直是,简直是要憋死他。
萧明钰几乎能想象得到:再这么拖下去,等他回去与郑娥恩爱的时候,说不得还要被问一句“你的手怎么都有茧子来了啊”——当然是磨“剑”磨的,可真要是这么回答了,非得把他二十多年的老脸都丢光了不可……
萧明钰这般一想,越发觉得北疆不能久留,阿史那思归那个祸头子还是趁早解决了的好。这般一来,解决了北疆之事,他说不定还能赶在郑娥生产前回去。
所以,萧明钰倒是半点也没推脱,反倒是十分认真的与苏淮真商议了几句,定下大事之后,方才起身回自己的营帐。因他与苏淮真说好了,越早出发越好,故而明日一早便要起行,他回去后,这一整夜倒是都没睡着,反倒是披着外衣从榻上起来,独自到了案边给郑娥与皇帝写了两封家书。
皇帝那一封家书,自然是告知他自己和苏淮真所商议的决断——这是以防万一,这事情的危险苏淮真已提醒再三,他也是郑重点头的,自然也要负起一半的责任。故而,日后自己若是真出了事,总也不能叫苏淮真一人背着皇帝的雷霆之怒。顺便,又让皇帝替他照顾郑娥,把事情瞒上一瞒。
人都说,情之所至,言语难表。
写给皇帝的那封信,倒还好些,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便写完了。可等他动笔给郑娥写信的时候却几乎是涂涂改改,满心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眼下他马上就要去玉山犯险,内中险情自是不好和郑娥多说,至于最近的状况,要是写得太顺利的恐怕郑娥不会信,可写得太艰苦恐怕又会惹郑娥担心——她还怀着孕呢,哪里能那样操心。
这般想着,萧明钰涂涂改改了好几页信纸,一直等到天边光色渐明,曦光灿然,这才回过神来,拿了几页信信纸重新把那涂涂改改的信件重又删改了一遍,很是认真的从头抄了一遍,一气呵成,速度倒是快了许多。
给郑娥的这份家书经过删改之后倒是显得简单多了——他先问了郑娥身体状况,交代了一些自己最近恶补的孕中常识,还很是认真的建议她“要是孩子闹你,你别气,尽管就记下来,等她出生了,我再替你打她”;又写了些自己近况和日常饮食,直到最后才表达了自己对孩子小名的看法“团圆二字极好,我会尽量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的,勿念”。
此信可谓是避重就轻的典范——以后两人翻起旧账来,萧明钰还能说“我当时已经写了会尽量赶回来,所以但是肯定是要去玉山一趟”……
等写完了信,萧明钰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外头卫兵的提醒声,便连忙把两封信收在信匣里——因他满心惦记着郑娥,少男情怀总是诗,倒是特意拿了先前早就备好的精致雕花木匣来装那封写给郑娥的信。
一切准备就绪,萧明钰便拿着两个信匣子交给外头的卫兵,一一的点了出来:“这两封信,这封是给陛下的,那封送去魏王府就好……”按照规定,给皇帝送信的匣子少不了要加一道黄封,容易辨认,可这会儿萧明钰马上便要启程上路也没了这些闲功夫,索性便把两个匣子全都交给了边上的卫兵,嘴里匆忙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叫个人把信送回京里。”
萧明钰赶时间,也来不及多说,最后只能冷声交代了一句:“此乃大事,万万不容轻忽。”
那卫兵连连点头,应了下来,等他躬身送走了萧明钰后却又认不出蹙了蹙眉头:这两个匣子,倒是哪个是要给皇帝的?他头脑简单,又不敢在追上去问萧明钰,倒是先瞧了瞧两个木匣子。
唔,这个精致些的,肯定是送给陛下的。那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要送去给魏王妃的。
这般一想,那卫兵便也松了一口气,连忙给那个精致些的木盒上了黄封,这便也分开了。
郑娥这会儿自然是不知道萧明钰此时正打算瞒着自己犯险,自她送完了信之后,便也开始心心念念等着萧明钰的回信,平日里也至多只是进宫去看看皇帝,又或者是去瞧瞧二公主罢了,平日里也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然而,等到六月初的时候,郑娥却听说吴王妃病了。因为郑娥与吴王妃关系还算好,挺喜欢她风趣自然的做派,这会儿想了想便也叫人备了车架去吴王府探病。
吴王妃却也不知生了什么病,病怏怏的躺在榻上没起来,原本丰润白皙的面颊也仿佛瘦了下去,明亮的眸光似乎也跟着黯淡了许多。见着郑娥过来,她倒是颇为惊喜,硬撑着从榻上起来,虽是有些欢喜可嘴里还是嗔怪了一句:“你如今正有身孕呢,要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说着,她又连忙让人把帘子给放下来,隔着帘子与郑娥说话,“你要是真的不放心,派个人来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自个儿亲自来?”
郑娥倒是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眼睫微微一扬,一双黑眸犹如宝珠一般的灿然明亮:“还别说,你这隔着帘子说话,倒是叫我想到了汉武帝的李夫人。”
汉武帝的李夫人病重时候,皇帝前来探病,李夫人便是用被子蒙着脸不肯见人,任凭武帝再三利诱也不肯露脸,反倒是叫武帝盛怒而去。
吴王妃听到这话却不禁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李夫人是个聪明人,我不及她。”
李夫人不见武帝却是有自己的小心机——正如她后来与人所说的“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她不见武帝,那么留在武帝心中的便是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一如初时。也正因此,武帝辜负了与他青梅竹马,让他说出“金屋藏娇”一诺的陈皇后;辜负了与他相识于早年,为他生儿育女,做了数年皇后陪伴左右的卫子夫;却也一直不曾辜负李夫人。甚至,他还在李氏死后,几次招魂做赋,念念不忘。
也正因如此,吴王妃此时念及李夫人,心中却也跟着一动,不由大痛起来—李夫人却是看穿了帝王的真心和假意,知道武帝所爱不过美貌。而她呢?她却被吴王的虚情与假意多蒙蔽,甚至还曾为着吴王的宠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这般鲜明的对比,到底还是叫吴王妃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去。
郑娥隔着帘子却也见不到她的神色,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怎么了?”
吴王妃苦笑了一声:“没有,只是从李夫人的事上想起这所谓的帝王之爱——武帝一辈子不知遇过多少倾城佳人,情浓之时不知许过多少海誓山盟。可说到底,他最爱的却又不过是他自己……”她说到这儿,微微有些哽咽,却又咬了咬压根,低声与郑娥道,“阿娥,人都说‘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真正能信的也不过只有自己,便是夫妻之间也万万要给自己留些余地,要不然便悔之晚矣了……”
郑娥听着却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四哥哥他就对我很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是替我着想的……”这般说着,她又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吴王他怎么了?”
“其实……”吴王妃已忍了好些日子,几乎便要忍不住了。她一张嘴,差一点就要把一直堵在嘴里的那句话给说出来。然而,正当她要把话说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的通报声——原来是吴王回来了,她掩在帘后的面色微微一变,语声也跟着窒了窒。
吴王步履轻缓的从外头进来,见着榻边的郑娥,仿佛也吃了一惊,倒是先与郑娥微微颔首算是示意。一直走到榻边,他方才含笑问候了一句:“四弟妹来了?”
郑娥便也起身与他解释了一句:“听说三嫂病了,我便过来看看。”
“弟妹有心了了。”吴王点点头,语声温温,恰是如玉君子。随即,他又伸手去握吴王妃放在被子外头的手,语声微微有些紧,转头去看吴王妃,“手怎么这么凉?”
吴王妃没有应声,倒是微微垂下了头,看上去似乎有些害羞。
郑娥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秀恩爱,连忙避开些,好叫他们夫妻说几句——以往都是她和萧明钰死不要脸秀恩爱的。
吴王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伸手在吴王妃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仿佛还是个体贴的好丈夫:“有四弟妹陪着你,我也放心许多了。对了,我才从岳父那边过来……”他顿了顿,轻轻的开口道,“岳母听说你病了,担心的不得了,说是晚上便来看你。”
一直沉默的吴王妃此时终于咳嗽了一声,哑声应道:“我知道了。”
吴王这会儿却又转头和郑娥说话,仿佛玩笑一般:“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你们说话吧。对了,弟妹你也替我盯着些。我常说,病从口入,这会儿虽是有些热,可她脾胃弱,却也不能再叫她吃那些冰的凉的了。这要是再病下,如姐儿那头怕是再瞒不住了——这孩子总也哭着叫娘亲,谁哄都不成。”
吴王妃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被褥,紧紧咬着牙根才能忍住自己的哭声,她知道,吴王是想要敲打自己,告诉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更何况,她的娘家此时也已与吴王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还能脱得了干系?更何况,她还有女儿!
吴王妃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却还是竭力忍着没出声。好容易才使劲把手从吴王手里抽回来,依旧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恶心感,就像是被毒蛇缠上了,很是用力的在被子上蹭了蹭,仿佛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吴王瞥了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与郑娥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直接往书房去。他自觉自己手里捏着吴王妃的“七寸”自然也不怕对方胡言乱语坏了自己的筹划。
等到了书房后,他便见着已经等在那里的楚王。
楚王甚少等人,这会儿多少有些个不耐烦,偏他也知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候,不能轻忽,更不能和吴王这个合作兄弟闹翻了。故而,他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耐下性子与吴王说话:“对了,我来时,听说郑娥今日也来了——你家王妃倒是真真的交游广阔。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的,”吴王随口道,“迟些儿我让人把如姐儿抱过去,瞧着女儿,王妃那头的病就算是不好也要好了。”
楚王往日里只觉得自家兄弟惧内惧得十分没骨气,这会儿却又忍不住有些狐疑:“以往瞧着你与她夫妻恩爱,这会儿倒是……”倒是冷淡的很。这般一对比,楚王便又想起了当初王昭仪劝他留心吴王的那些话——要是吴王往日里那些个夫妻之情全都是演出来的,那么他对自己的兄弟之情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
这般想着,楚王浑身都有些发凉的。
好在,吴王倒是反应极快,不由一笑:“瞧二哥你说的。男人与女人,左右不就是那些事情吗?”他顿了顿,又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衣服嘛,要是不好自然可以换,可兄弟就不一样了。咱们自小一起长大,再亲没有,如今为着二哥你的事,那些个女人自然不在话下。”
楚王听得这些话,耳根子便又软了,心里还有些愧疚,嘴里不免道:“都怪我一时不小心,倒是叫你家王妃听了去,这才惹得你府中不安。”
吴王倒是不在意,摆摆手,漫不经心的模样:“无事,总也要叫她知道的——毕竟,那件事,我岳父和舅兄那边总也要知会的。”
楚王点点头,也觉得是这个理。他听吴王提起“那件事”,很快便也进入正题,犹豫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真定下来,就在百日宴那天?”
“这倒也不一定,”吴王一顿,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当初原就只是这么一说。毕竟父皇平日里甚少出宫,但公主府百岁宴的时候必然会出场,却也算得上是一个良机。但是近日见着四弟妹,倒是又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楚王一怔,抬头去看吴王,虚心求问道:“什么法子?”
“你想啊,百岁宴那回,父皇那头早有准备,便是出宫肯定也是带足了人,我们这边毕竟人手少,难免不好下手,真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可若是换一个紧急情况,就像是前些时候二娘当初生产那一回——父皇关心则乱,听到消息便连夜出宫,身边的人都没带几个。”吴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意味深长的抬眼去看楚王。
楚王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盯住吴王面上神色,试探着道:“你是说,让老四媳妇她……”
“是,没有良机,我们便创造机会。父皇那样偏心四弟,又甚是疼爱四弟妹,要是听说四弟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肯定也会像当初二娘生产那日一般出宫去看。”他清朗的面上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字一句的道,“而且,这个良机的时间还能由我们自己把握。到时候,便是有心算无心……”
楚王多少有些个不适应——他虽然一贯瞧着萧明钰不顺眼可也算是看着郑娥长大的。再说了,他能狠下心对萧明钰下手,可郑娥肚子里的孩子还小,要拿孩子下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
吴王只看一眼便瞧出了楚王那犹豫的心思,心中不免嗤笑:真真是心慈手软的废物,白费了那般的好出生!只是,此时吴王还要用着楚王,难免要劝上前他几句:“二哥,你也瞧见了,谢氏死的有多惨——堂堂贵妃,生前荣宠至极,死后居然连全尸都没有,还是以庶人礼下葬,简直丢脸丢死了。我们那些事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你觉得又能比谢氏好多少?”
因为谢氏是已庶人礼下葬,六皇子也没脸去管,墓地人少,楚王与吴王便暗地里偷偷叫了人开棺验尸,自是知道谢氏生前被折磨得多惨。
楚王一想起这个,忍不住也打了个冷颤。
吴王再接再厉,接着道:“而且,二哥你应该也听到了北边的消息——听说苏淮真甚是器重四弟,这要是等四弟建功回来。要知道,他是嫡子又有军功在身,父皇自是可以顺理成章的立他为储,到时候可怜的便是咱们两个了。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咱们这也是被四弟他们逼得,没办法啊。”
楚王最是听不得“嫡子”二字。对他来说,若不是王昭仪晚了元德皇后那么半步,如今的嫡子应该使他才对,那里能轮的上老四老五那些人?楚王心里头的火仿佛被添了一把热油,立时又烧得旺盛,咬牙点了点头:“也对,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总不能叫老四老五骑在我们头上一辈子!”
吴王见他点头,面上的笑容越盛,眼中亦是笃定的笑意,嘴里道:“行,既然二哥你也同意,咱们便合计合计,魏王府那头可不好下手,要想些法子……”
楚王回过神来也认真的与吴王商讨起来,面色沉沉。
就如苏淮真所说的,定计截杀阿史那思归虽是简单的很,可要真要到了实施的时候,那么如何将阿史那思归那般的人引入包围便是一桩绝大的难事。
故而,萧明钰领着那八千人马一路加急赶路,日夜不休,虽是提早到了玉山边上可心里依旧没底——他还没想好引阿史那思归上当的法子。
一直等他到了玉山,想起长宁公主,这才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觉得都是可以一试。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话分两头,阿史那思归这一路其实也并没有比萧明钰轻松多少——他尚还不知消息泄露,故而一路上为了避开周军耳目,可算是费足了功夫。
然而,当他路过玉山的时候却又不禁想起了长宁公主。长宁公主那样的女人一直都是他最瞧不起的——出身尊贵、骄傲美丽、倔强非常,就像是他早逝的母亲,叫他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然而,他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女人——明明是他最瞧不起的蠢女人,明明是被他抓在手心里的女人,最后竟也敢蒙骗于他,把他们的孩子送去大周,甚至自尽在玉山。想起长宁公主,阿史那思归便也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自己身下的那匹马,侧头吩咐左右:“赶了一路,正好在这边的小部落那补充一些干粮和水吧。”
然而,副将还没走远,便又悄悄回来了,上前禀告阿史那思归:“好像有些不对劲,最近这里好像来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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