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的月份到底是大了,这会儿虽是坐在榻上与郑娥说话,可她说着说着,不一会儿便显出几分倦色来,时不时地抬手掩着唇,眼中水雾朦胧,连连哈气。
郑娥自是瞧在眼里,连忙伸手扶她躺好,一面给她拿薄毯盖着身上,一面嘴里嗔怪道:“既是累了,那便早说呀,这会儿累着了可怎么好——你现今是双身子呢,便是不顾惜自个儿,也得顾惜你肚子里的孩子啊!”说着,郑娥的目光在二公主隆起的肚子上一转儿,忍不住也笑盈盈的玩笑了一句道,“说来,这孩子动完了身子便要睡,果真是个伶俐乖巧的。”
二公主听在耳里,心中颇是欢喜,嘴里却连连道:“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她扬唇一笑,含蓄的炫耀道,“约莫是月份到了,这些日子常折腾我。尤其是夜里,更是不肯安分的。长卿怕我辛苦,只得半夜起来替我揉腿,也跟着睡不好……”
郑娥瞧着二公主这眉眼含笑、容光焕发的模样,忍不住便又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气哼哼的:“我看是你折腾长卿吧!”话虽如此,郑娥眼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夫妻恩爱,马上就要成一家三口,她心里自是替她欢喜,十分羡慕的,她甚至隐隐的有些想萧明钰了:要是萧明钰这会儿也在她身边就好了,这样他们也能似二公主与张长卿那样围绕着孩子说些话……
因为二公主昏昏欲睡,郑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她睡踏实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出去。不过,因为还要去泰和长公主那里,郑娥干脆又把张长卿拉上,一起去了泰和长公主府。
好在,泰和长公主心里头确实也惦记着皇帝那身子,听了郑娥来意后便也没有推辞,直接便点头把事情给应了下来:“也好,就算你不说我明日也是打算要去甘露殿那边看看皇帝的。咱们两人一起去也能作伴,自是好的。”她应下了此事后却又想起件重要事来,仿若无意的开口问道,“对了,四郎可有给你写信?上回我收到斌儿的信时,说是等他到了湘城安定下来后会再写来,也不知他们现今到没到湘城呢。”
郑娥闻言,几乎要把牙齿都给压碎了——该死的萧明钰,居然还比不上薛斌!人薛斌都给泰和长公主写信了,结果他倒好,一封信都没回!下回他要是真写信回来,她铁定给撕了!
郑娥这般想着,心里气的很,可面上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萧明钰这家伙至今连信纸都没叫她看见。郑娥鼓着双颊想了想,最后还是十分要面子的转开话题,赞起了薛斌:“薛大哥果真孝顺,走到哪儿都记得给姑姑您写信。”萧明钰那没心肝的家伙果真就是比不上人家识眼色!
自二公主有孕以来,郑娥倒是无师自通的摸着了如何哄孩子她娘——做娘的总是要忍不住炫儿子或是丈夫,你顺嘴夸一句,便能得了她好多好话再不必心烦找话题了。
果真,泰和长公主现今与薛斌解了母子心结,前些日子又收了薛斌的信,心里头多少还是想要与人说一说的。正巧,薛斌如今勉强也算是在萧明钰底下做事,这般一来,泰和长公主对着郑娥自然也有了几分亲近。
只见泰和长公主凤目微微一挑,面上含笑,颇有几分昔日高傲凌人的风采。
可她嘴里却似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正不住的与郑娥抱怨着:“他这算什么孝顺?我之前劝了他好些次,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偏他性子倔,非要逞强去外头跑,说去就去,拦也拦不住。我这做娘的也是实在拿他没法子了,只好在后头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倒是似模似样的写了信回来。真说起来,那信我要是不看,心里定是要不放心的;可真要看了,那就更是不放心他了……”
郑娥耐心听着泰和长公主说了一通薛斌的事情,面上也只得跟着笑,嘴里劝慰着:“我听王爷说了,虎父无犬子,薛大哥能干着呢,日后必是前程无线。您啊,就只管放心好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话果真是笑了,她眉梢一抬,很是亲切的握住郑娥的手,力道轻柔的在郑娥的手背上拍了下,笑起来:“那可好!说起来,他们也是表兄弟,出门在外,少不得要互相照顾。”
郑娥虽是迟钝了些,可这会儿还是很快听懂了:泰和长公主这是盼着萧明钰多照顾薛斌呢。郑娥心里有了底,面上也只是笑着应:“是了,常听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泰和长公主满意极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话!”
因说得开怀,泰和长公主还留了郑娥一起用晚膳,甚至到了郑娥要走的时候还特意叫人从库里取了些锦帛珍器等等一并送去魏王府。
泰和长公主一副大方模样,甚至还亲自送郑娥到了垂花门口,嘴里解释道:“你如今有身孕呢,我这个做姑姑的哪里能不送些东西?好好收着吧,等以后孩子出生了,姑姑这里再给你压一份大礼。”
郑娥难得见泰和长公主这般热情,虽知道大半都是为了薛斌,可她心里头还是颇为受宠若惊,连连道:“叫姑姑您破费了……”
一直等回了府,郑娥那因为没收到萧明钰回信的郁气才散了些,只是仍旧有些不大高兴。她在自己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是萧明钰真的写信回来,一定要撕了!
哼,她才不给萧明钰那没心肝的家伙回信呢!
其实,也不是只有郑娥或是二公主想到了泰和长公主这条路,楚王与吴王也想到了。
楚王到底还有个亲娘王昭仪在宫里头,也算是最早得到贵妃被囚、皇帝病重的消息的人之一。
所以,一大早的,楚王便叫上吴王,两人一起去甘露殿。他们想的也挺好的:毕竟先前贵妃和他们颇有些联系,如今谢贵妃被囚,也不知会不会把他们的事情给扯出来……故而,他们这才想着趁着探病,去皇帝那儿探一探风声,哪怕探不到风声也不能叫六皇子一个人得了好,也要抢着去皇帝跟前显摆一下做儿子的孝心。
只可惜,楚王与吴王两个人才走到殿门外头就给拦下来了。吴王倒是稳得住,还温声与边上的几个内侍说了话,可楚王却差点儿给气疯,要不是吴王拉着,他非得要杵着等皇帝见他不可:都是儿子,偏心那几个嫡子便也罢了,如今连老六那最小的也压在他们上头。父皇也太偏心了!!!!
好在吴王动作快,赶紧的把楚王给拉了回来,温声劝他道:“父皇正病着呢,哪里能见得了这么多人。等父皇身子好些了,咱们再来吧……”说着,便又赶紧给楚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回府再说。”
因吴王府更近一些,他们这一回先去了吴王府。吴王妃面上还是贤惠的很,亲自端了茶水到书房,然后便贴心合上门让两个男人接着商谈。
楚王脑中的怒火一过,很快便又冷静下来。他手里端着一盏温茶,略喝了几口后便又想起了正事:“对了,要不然咱们两人明日拉上姑姑再去一回?我就不信了,父皇难不成真就不见咱们了?凭什么,老四去了又来老六,偏咱们两个都是爹不疼的!”
吴王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刻应下,反倒是伸手拉住了楚王的袖子,温声道:“不急,今日这事有些个古怪,咱们要好好琢磨一下……”他顿了顿,轻轻的与吴王解释道,“你想啊:谢氏原就是父皇的宠妃,膝下一儿一女,论起来还有些个旧情在,偏父皇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叫人把她关蓬莱殿去了。看这模样,恐怕谢氏这辈子都别想要出来了!你说,这是因为了什么?”
是啊,有什么事,值得皇帝生这么大的气,甚至连颜面都不顾,直接就把昔日的宠妃给关起来?
楚王只略想了一下,面色微变,几乎立刻看向吴王,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不,不会是知道了咱们早前勾结贵妃,一起图谋夺嫡的事情吧?不过,当初那些事也没做成几件,太子如今又已经是庶人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父皇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
“二哥,这种事,如何能够过去?这种事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惹父皇忌讳的——毕竟,那是父皇他亲自立的太子,又有元德皇后留下的情分在,父皇他即便是再不满意也不愿旁人算计去了。”吴王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一点一点的琢磨开来,“只是,这事究竟是不是咱们那一桩如今还说不定。”
吴王语声微微一顿,随即转头去看楚王,试探着开口问道:“母妃她到底是在宫里头,人脉也深厚的很。不知二哥你可否去母妃那里求一求。让她悄悄在宫里找些人问一问,昨日晚上父皇、还有谢氏,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试一试往蓬莱殿那边查一查?”他生母早逝,一直养在王昭仪膝下,故而也随楚王一般管王昭仪叫“母妃”。
楚王一听便明白了,并不推迟,一口便应了下来:“行,我回头就让王妃去宫里和母妃说一声,让她帮帮忙。”
吴王见楚王应下后,面上神色却也没有跟着缓和,反倒是微微一凝,意味深长的道:“只是,昨晚上发生的肯定不是小事。倘若咱们与谢氏之间的事情被人揭露出来,那么咱们就都要有些准备了。”
楚王一怔,不由重复得问道:“什么准备?”
吴王眉梢微微一冷,手上比划了个手势,然后轻声道:“那就要看二哥你是要灰溜溜的回藩地去,还是趁勇而上。”
楚王整张脸都白了,眼中显出几分复杂的颜色来,他只觉得自己心口的心脏咚咚跳动,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惶然。好一会儿,他才咬着牙道:“我,我知道了……”他顿了顿,轻声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吴王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和冷漠,可面上还是带着好弟弟的温和笑容,柔声道:“都听二哥您的,弟弟我唯二哥你马首是瞻。”
因有了这么一出,楚王走时还是一副神魂不定的模样。
吴王妃难免有些诧异,顺嘴问了自家夫君一句:“我瞧着二哥走时的脸色有些不对,恍恍惚惚的,可是父皇病情加重了?”她叹了一口气,不由得便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其实吧,我觉得自从咱们来了京城便也没见着什么好事,成日里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得事事提心吊胆。这日子,还不如在藩地的时候自在呢。”
吴王此时心情也不太好,只是想着日后真要走到那一步难免要倚靠王妃娘家那边的人,面上还是做足了好丈夫的模样。他伸手抚了抚吴王妃的鬓角,轻轻道:“放心吧,再过几日,父皇肯定就好了。”皇帝那身子,便是一时真气病了,估计养个几日便好了。
吴王妃见他面色不对,还要再问几句。
吴王已经反应过来,没在这话题上多说,只是不易察觉的转开话题:“好了好了,你啊别操心这些事情,好好养好身子,咱们两个再抓紧给父皇生个小孙子,可不能落在四弟后头……”
“你就知道胡说。”吴王妃犹如美玉一般莹美的娇面不由跟着一红,含羞的嗔了吴王一眼,手肘往后一推,嘴里只是小声辩解道,“四弟妹都有几个月了,我便是这会儿怀上了,也不可能比她还快啊。”
吴王面上含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伏在她耳边道:“反正我就是知道咱们一定能赶在他们前头。”他伸手攀上吴王妃的腰,小心的揉搓着,“好王妃,你便依了我罢……”
吴王妃身子都已软了,哪有不依的,只得羞赧的把头埋在吴王怀里,轻轻的挠了挠他的心口,只觉得自己满心的甜蜜。
她一直都觉得,能够嫁给吴王这般的夫君,乃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也正因如此,来日真相被戳破的时候,吴王妃才会那样的绝望悲愤。
第二日一早,郑娥便与泰和长公主一起去了甘露殿。她们两人自是与吴王楚王不一样,甘露殿上下自往里头通报了一声便一路畅通的迎了她们一起入内殿。
郑娥心里焦心皇帝病情,难免走得快些,一直到里头,果真便见着端着药碗慢慢喝药的皇帝。她瞧皇帝那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心里不免更加担忧起来,连忙快步上前去,嘴里不禁问道:“父皇今日可好些了?”她倒是有些内疚起来,“早知父皇您病得这样重,我昨日里便该来瞧您了……”
皇帝见着她这担忧关切的模样,心中不由微微松了松,竟也觉出一丝的宽慰——如今想来,在他这个位置上,那么一点所谓的真心实是难得,好在还有似阿娥这般的。这般一想,他不知怎的倒是觉得萧明钰的运气比他好些:能够早早遇见郑娥这般的人,早早缔结姻缘,有阿娥在,他日后也不会如自己这般孤家寡人。
皇帝心里感叹着儿子的好运气,面上倒也不显,只是一口把剩下的药都给喝了,随手将那药碗搁在一边,轻声与郑娥说着话:“没事的,调养几日便好了。”反正尚药局那两个老头子的话简单来说便也是这样的。
郑娥点点头,这才显出一些笑容来,颊边的梨涡小小的,感叹道:“差点吓死我了……”
皇帝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竟是觉得这几日郁在胸口的闷气都不觉散了许多,不由放缓了声调,玩笑道:“你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般……这样孩子气。”
郑娥有些不好意思,羞赧的眨了眨眼睛,又长又卷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蝶翼一般跟着轻轻一颤,更衬得她一双眸子好似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
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看软了,便又温声与郑娥道:“难得来,午膳便一起用吧。朕让他们给你加几个你喜欢的菜。”
郑娥自是应了,嘴里脆生生的道:“谢谢父皇。”
泰和长公主可不似郑娥这般好骗,她瞥了眼那还剩下一点儿汤药的白瓷药碗,眸光微闪,随即便凛了神,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喝的这药可是补血气的?你是哪儿受伤了?”她心里颇是犹疑,“这宫里头也有能伤着你的人?难不成是谢氏。”
泰和长公主脑子动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想起了被关起来的谢贵妃。
郑娥听得一怔,这才想起谢贵妃被关起来的事情,抬头去看皇帝。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泰和长公主与郑娥算不得是外人,更何况谢氏做的那些事,皇帝心里也不好瞒着。他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解释道:“朕是叫谢氏给气的,一想起那些事,自个儿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语声微微一顿,很快的便也斟酌着说了些事情,“谢氏宫里头死了个宫人,便揪出许多旧事来——当年上元节,阿娥他们行踪泄露便是谢氏做的,偏她还退给庄嬷嬷。我那会儿听庄嬷嬷临死前说起当年旧事,想起当初她年幼时的模样,竟是鬼迷心窍般的信了她……”
泰和长公主闻言哼了一声,嘴里嘟囔了几句“我就知道谢氏她不是个好的”云云。随即,她反应过来,又斜睨了皇帝一眼,没好气的催问道:“不止这一件吧?”真要只有这一件,皇帝也不至于躺在床上养病。
皇帝也知瞒不过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姐姐的,面色微微有些透白,低声道:“长宁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长宁她和阿史那思归,便是谢氏从中牵线!虽说阿史那思归当时本就来意不善,可若非谢氏在里头做手脚,说不得长宁也不会被对方蒙骗,也不会被哄着说要去和亲。”
他说到此处,伸手扶着额角,语声微微有些沉:“说来也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不对——当年元德皇后才过世,朕难免有些消沉,做什么都不得劲,便是朝事都有些怠懒,私底下自然也忽略了长宁。一直等到皇后丧期过去,长宁当庭说要联姻,朕才反应过来。”
再如何,做父母的总也是把儿女都放在心头的,长宁当时虽是任性了些,可念着她如今埋骨他乡,便是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姑姑的也有些心疼,不免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没再戳皇帝心口。
皇帝却还是把话往下说了:“朕那会儿只是气长宁不知好歹——两国联姻之事的利害,朕早已与她说过,偏她却还要一意孤行,甚至在皇后丧期刚过便提出来。当时当着那么多人,朕心里多少有些急怒,面上过不去,索性也没再拦着,直接遂了她心思……”说到这里,皇帝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如今想起来,长宁固然年轻不懂事,可朕这个做父亲的,这里头肯定是错得许多。”
泰和长公主心有戚戚:还好她运气好些,这才有和薛斌解开心结的一日。倒是皇帝,便是再多的悔恨,那也是没用了。因着有些感同身受,泰和长公主也劝了他一句:“都过去了,你也别总放在心上。谢氏不是都叫你关起来了嘛……”
皇帝阖了阖眼,鸦色的眼睫一颤,把他复杂的思绪也给压了下去。其余的事情,皇帝便也没再说下去——似小公主或是兰射那些事,他可以和六皇子说,可对着郑娥和泰和长公主却也不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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