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谢贵妃听到皇帝派人传庄嬷嬷过去问话的时候,毫无半点的诧异,反倒是从容自若的把手里捧着的茶盏轻轻的搁到了案边。
青瓷茶盏在花梨木案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极清脆的声音,玉碎一般悦耳,越发显得周遭安静的只剩呼吸之声。
谢贵妃膝上还抱着方才五岁的小公主,她漫不经心的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乌黑的碎发,抬眼看了看边上的庄嬷嬷,微微颔首,温声应允道:“既是陛下吩咐,你便去一趟吧。”
庄嬷嬷垂在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她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了,眉心一折,那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好半天才理好了面上的神色,郑重其事的对着谢贵妃行了一礼,应道:“老奴明白。”
小公主萧佩芷此时正窝在谢贵妃的怀里,仿佛若有所觉,不由得仰起头去看庄嬷嬷,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里带着天真的担心,稚声稚气的道:“嬷嬷你难受了吗,为什么要哭?”
皇帝常常和谢贵妃念叨,说是小公主颇似郑娥幼时。这话确实不假,至少小公主萧佩芷生得粉雕玉琢,天真稚嫩,仰头看着人撒娇说话的时候还真和郑娥有些神似,一双雾蒙蒙的黑眸真能把人铁石的心肠都给看软了。
庄嬷嬷苍白的双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眼角微红。她垂眸看着方才五岁的小公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着,不知为何,她那颗苍老的已经不起悲痛的心脏忽而生出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疼——她想起了谢贵妃年幼之时。
谢贵妃五岁的时候,当真是粉雕玉琢犹如观音跟前的玉女一般漂亮,更兼天真烂漫,便是喜怒无常的熙朝末帝都爱她如心肝,常常带了她一同出游,比如今的小公主还要更加的讨人喜欢。当年,她便是如小公主这般仰着头看着庄嬷嬷,稚声稚气的求恳道:“嬷嬷,路边那人是不是很难受?他都流血了,我们给他找个大夫好不好……”
当然好。那个时候,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恳求?谁能预料到她们当时救的会是未来兵临城下、灭人家国的男人?谁会相信当初那样天真良善、对陌不相识的路人都能心生怜悯的大熙公主会变成如今这般步步为谋、冷血无情的谢贵妃?
命运的潮水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潮水会把人推向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潮水褪去的时候,留下的是珍宝还是残骸……
庄嬷嬷脸上的皱纹一时皱在了一起,坑坑洼洼好似一道道的刀痕。她顾不得失礼,慌乱间上前几步伸手去抚小公主的面颊,很是认真的道:“嬷嬷不难受,只是现在要走,舍不得公主殿下还有娘娘呢。”她看着尚且懵懂的小公主,满腹的担忧和不舍,柔声交代道,“公主以后要听娘娘的话,别挑食也别淘气……”
小公主点点头,一一应了下来,双眼亮晶晶的,甚是乖巧的模样。
谢贵妃那张静美温柔的面庞却绷得紧紧的,下颚弧线紧得出奇,就像是绷紧了的琴弦一般仿佛即将断开。她抿着红唇,不由得微微垂眼,既没有斥责庄嬷嬷这失礼的言行也没有再开口说半句话。
不等庄嬷嬷把肚子里的话一一句句的交代出来,翠微殿那边派来等在外头的几个内侍人都已不耐烦的催促起来。庄嬷嬷忙擦了擦脸,端正了自己的面色,对着谢贵妃和小公主行了个大礼:“那,老奴告退了。”
谢贵妃和庄嬷嬷心里都知道的很清楚,庄嬷嬷这一去大约是活不成了。
谢贵妃鸦色鬓角插着的那只鎏金蝴蝶镶蓝宝步摇上垂落的流苏轻轻颤了颤,形状优美的红唇不觉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皇帝心思缜密、一贯多疑多思,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敷衍他——能够知道上元夜那日皇子公主行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有动机和能力调换书信的人更是少。
而且,只有这般决然的自断手臂,才能叫皇帝的疑心暂时压下,才可以再度勾起皇帝的恻隐之心。
所以,谢贵妃权当什么都不知道,送走庄嬷嬷后,她依旧似往常一般起居坐卧,把小公主哄睡了之后便早早的上床休息了。等到夜深的时候,半梦半醒间,她方才觉得有人掀开她的锦被,宽大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纤手。
“阿静,”皇帝的面容沉在黑暗里,不甚分明,可他的声音却带了一丝少见的温柔,“我方才去看佩芷,她真像你小时候。”
犹如一桶冰水从头浇灌下来,朦朦胧胧的睡意犹如流水一般的散去,谢贵妃不由自主的咬住唇。然后,她动作迅速的转过身,紧紧的抱住皇帝,纵然那衣袍上密密的金线磨得她手指发红也不放手,只是紧紧的搂着人,就像是溺水的人搂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眼眶微红,把脸贴在皇帝的心口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花开两枝,各表一头。就在庄嬷嬷被人带去皇帝的翠微殿时,已是入夜,漫天的星辰一颗颗的悬在玄黑的天幕上,就像是一颗颗绽放光芒的宝石,珍贵且美丽。
郑娥与二公主还有萧逐月得了皇后的允许,沐浴更衣之后便一起躺在床上,穿着藕荷色的小衣,靠着湖色绣花鸟图案的缎面软枕说话。
因为还未关窗,故而她们躺在床上,一眼望去就能看见窗外如水一般的月光、星光还有那高高悬在夜空的皎皎明月。
二公主颇有几分兴致,笑盈盈的伸手朝外头指了指:“小月亮,外头还有个月亮呢。”因为萧逐月这么一个昵称,这般的玩笑二公主倒是常开。
萧逐月不高兴的嘟起嘴,气冲冲的伸手拧了拧二公主的胳膊,哼了一声:“都说了别叫我小月亮了!”
郑娥连忙来架,躺倒正中间去把这两人隔开,“左拥右抱”之后便连忙拉住萧逐月的袖子,转开话题道:“对了,小月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殿中只点了一盏灯,灯光盈盈照在萧逐月白嫩的面上,落下一点淡淡的轻影,她咬了咬唇,似是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方才轻轻的应道:“这是我祖父起的……”她也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百感交集,于是便轻之又轻的加了一句,“听我娘说,祖母小字秀月,所以祖父便想着要给女儿取名逐月。只是后来祖母只生了我爹一个,怀着小姑姑的时候死了,这名字就留了下来。”
齐王与齐王妃的事情众人都多多少少的知道了一些,只是更清楚的却不知道了——齐王毕竟是长辈,太后心里又对这个次子很是心疼,宫里头嚼舌根的人却没有几个。二公主自觉自己如今已长大了一些,心里头颇是向往齐王和齐王妃这般的恩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对了,我听人说,你祖母是难产死的?”
萧逐月仰头看着床帐子,眼睫细细长长的搭落下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算是吧……我也是听我娘还有府上的老人说的——”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声音都不觉的轻了下来,“据说当时郑家通敌事发,先帝派了李简去抄郑家。祖母乃是出嫁女并不受牵连,且她当时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众人便想着先瞒住她。只是李简把事情闹得太大,满城风雨,祖母最后还是知道了,偏偏祖父当时不在城里,祖母便自个儿去找先帝求情,只是没想到竟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小姑姑才出生便没了气,祖父甚至都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
所以,当齐王看着萧逐月这个健康长大的大孙女的时候便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没能保住的妻女,他给孙女取名萧逐月,是为了怀恋妻女,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当初之事——他与齐王妃少年结发,恩爱不疑,从失去爱人的那一日起,他的世界里便已失去了唯一的明月,唯有长夜漫漫,无光无声,断人心肠。
三个尚且不知情滋味的女孩想着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不知怎的心里都沉重起来,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二公主才接了一句:“你祖父他真好,要是……”要是张长卿那个胖子以后也能这么好就好了——二公主一贯崇拜皇帝,可纵是皇帝,他待皇后敬重有加却也及不上齐王这般的专一痴情。
萧逐月却不想再说这个,连忙伸手拉了拉二公主,道:“不说这个了,快睡吧。”说着她便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郑娥也连忙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她这会儿忽然想起几年前与萧明钰的对话。
“你说,倘父皇这样不好,那我日后……”
厚厚的锦被拉了上来,郑娥的面颊这般一捂,生出两团晕红来,犹如明珠朝露一般的灿然。她闭着眼睛要睡觉,心里却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来:也不知四哥哥当初的还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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