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到现在你也依旧觉得自己无错?”许皇后几乎是强忍着满腔的怒气方才没把手上那一盏热茶倒到一直都寄以厚望的长子头上。
她此时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一贯柔和的声音沉了下去,大约是声音有些重了,喉中微微有些痒,想要咳嗽,可看着太子却又竭力忍了下来。
太子面容俊雅,一贯都是温文有礼,此时倒也显出几分少见的难堪来。可是即使顶着许皇后那如若有形的目光,他也仍旧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这一回确是意外。”
他抿了抿唇,仰着头去看许皇后,下颚弧线显得有些紧绷:“二弟总是对我不服气,事事都要与我作对。从小到大,我不知让了他多少回,可他偏还要蹬鼻子上脸,一次次的欺到我头上……就像是这一回,那只白狐明明是我先发现的,可他却偏要与我抢。我……”
话还没说完,许皇后已把自己手上的那一盏热茶全都倒在了太子的面上。
滚热的茶汤烫的太子面皮发红,茶汤一滴滴的从他面上还有发尾滑落,零碎的茶叶和姜丝就贴在太子的衣襟上,使得太子的形容一下子狼狈起来。
玉瓷茶盏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成薄如蝉翼的几片细瓷片,映着水光和太子那既错愕又惶恐的神色。
许皇后却很平静,她抬起双眸看着太子那被热茶烫红的面庞,淡淡的问了一句:“现在你清醒了吗?”
太子的眼皮不知是被烫红了还是真的红了,他低着头,喉结上下动了动,哑着声音道:“……我,我记得母后有条极喜欢的狐皮围脖,是父皇当年猎来的白狐皮制的,只是去岁被二娘和五郎不小心烧了一大块,一直很可惜。所以,我才想着趁着这回出来猎只白狐给您做围脖……”
许皇后盯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想到那些母子间的旧事,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水光,然而,她还是狠了狠心,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我就真缺了那一条围脖,要你去和二郎争这个?现下闹成这样,就算我真得了你送的狐皮围脖,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太子怔了怔,他仰着头去看许皇后的面色,忽而咬住了唇:“我,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叫母后和父皇高兴。兄弟几个,只有我是没满十岁便搬出宫独住,一个人在东宫的时候只有乳母陪着我,就连想父皇和母后了都不敢与人多说几句。二弟他们也总是要与我争,我已经努力想要做个好兄长了,可他们总不服气,事事都要挑衅,一点小事便要与父皇告状。就连父皇,他心里大概也对我失望极了吧……”
“傻孩子,”许皇后看着他那茫然的神情,心中又痛又酸,叹了口气,伸手从袖中抽了一条帕子来替太子擦拭面上的茶水,轻声道,“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嫡长子,是大周的太子啊。”
许皇后垂眸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语声渐渐软了下去:“当年你父皇常年在外征战,而我却要在家中侍奉高皇帝和太后娘娘,夫妻聚少离多,好些年都没消息。可他一贯看重“嫡庶之别”,仍旧是坚持等了将近七年,一直等到我生下你才叫王昭仪这些人有孕。”
许皇后替太子擦干了面上的茶水,便用手掌抚着太子的发顶,有一下没一下的,一面回忆一面低声道:“记得当初,你父皇在外头有好些次都差点出事,我每每都跟着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怀上你,便千盼万盼着能替他生个儿子。等到你出生,我便知道,这是上天将我求了七年的儿子送来了——往后无论再有几个,都是比不上这一个的。”
太子垂落在两侧的手掌不由得握紧了,紧紧的抿住唇,似是压抑着什么。
许皇后垂下眼睑,看了他一眼,语声微顿,很快便又接着道:“便是你父皇,那时候见着你出生都激动的手足无措,险些都要落泪了。当时,他亲手抱着你,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的和我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太子几乎无法想象许皇后口中所说的情景,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吗,母后你没骗我?”
许皇后点点头,语声越发轻柔:“明宸,你父皇或许对你严厉了些;或许对你有不满和失望,但那也正是因为他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你也不要和你的弟弟们计较什么,平日里些许小事,只要不是什么不可退让的大事,忍了让了便也是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是太子,国之储君,你的忍让在旁人眼里便是仁爱宽宏,便是父皇和母后也都是看在心里的……”
她以一种郑重而又不失轻柔的语调缓缓言道,“那些狐皮围脖不过是些许小道,人处世间,当行大道——只要你不辜负我和你父皇当初的寄望,那便是最大的孝顺。你明白了?”
太子定定的点了点头,面色也渐渐沉静下来。
许皇后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适才被茶水的衣襟,拂去上面的茶叶,笑着道:“好了,去换身衣服,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着凉了便不好了。叫人给你擦把脸,可别丢了你这个做太子的脸。”说着,她便抬手拍了拍,叫了人来伺候太子去偏殿更衣洗漱。
太子颇有几分羞赧,伸手揉了揉鼻尖,面上微红的随着几个美貌宫人去了偏殿。
许皇后望着儿子已然挺拔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随即便又开口吩咐左右道:“去把我书架上那本《宋史》拿来。”
宫人垂首应是,不一会儿便把小书房里的诗经递到了许皇后的手上。
许皇后伸手翻了翻,顺便将其中一页折好,交于宫人:“那这本《宋史》拿去给太子吧。让他这几日别再往外跑,好好歇一歇,闲了看看书。”
宫人双手接过那本《宋史》,低声应是,不一会儿便捧着书卷出去了。
等宫人出去了,许皇后方才忍不住的低了头用帕子掩住唇,重重的咳嗽了起来,仿佛要把肚里的心肝脾肺都给咳出来。
郑娥原还在乌檀屏风后头犹豫,见着这模样便连忙从榻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跑过去,动作迅速的爬上坐榻,轻轻的去拍许皇后的背部,有模有样的开口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我去叫人给您倒杯蜜水润润喉咙,好不好?”
许皇后弯着腰咳嗽了一会儿,半响方才抬起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见是郑娥便笑起来,温声问道:“阿娥什么时候醒了?”
郑娥年纪虽已长了许多,还是不大会说谎,闻言只好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小声应道:“娘娘和太子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
许皇后面色不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掐了她的面颊一下,轻声道:“那,适才的事便是我和太子还有阿娥的秘密,阿娥可不能说出去。”
郑娥连连点头,很是认真的答应道:“我一定不说。”她说着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许皇后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忍不住伸手扣了扣她的额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顽皮……”正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便推了郑娥一把,笑着支使人,“你去替我到一盏蜜水来。”
郑娥点点头,忙不迭的转身去案边倒水。趁着这时候,许皇后那一直抓在手掌中的那条帕子小心的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不知何时,那张素白底绣着一丛绿萼梅花的帕子上面已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绽开来,美不胜收。
太子此时方才换好衣服、收拾妥当,想起适才自己与许皇后“撒娇抱怨”的话也觉得十分的难为情,正犹豫着是否要再回殿内便见着一个穿着绿色上襦和嫩黄色间色长裙的宫人捧着书卷上前来,脆生生的交代道:“殿下安,娘娘令奴婢将这卷书送给殿下。说是请殿下这几日莫要外出,安心休息,闲时多翻书。”
太子点了点头,接过那卷《宋史》,随即便与那宫人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和母后复命便是,顺便替我与母后说一声——明日我再来给她请安。”
宫人轻声应了,垂下头行礼恭送太子离开。
太子下了玉阶便有人抬了步辇来,他坐上去随手翻了翻那本皇后叫宫人特意送来的《宋史》,见其中有一页被人折了,他便轻轻摊开来,仔细去看那一页的内容。
那一页正是《宋史·太祖纪三》,上面写的是:“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帝亦取艾自炙”。
这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去探望他生病的弟弟,亲自为自己的弟弟赵匡义灼烧热艾来治病。赵匡义觉得疼便叫了出来,于是宋太祖赵匡胤便将热艾往自己身上烧,以此同苦“。
故而,世人常有“灼艾分痛,宋祖之友爱”的言论。
太子看了几眼便明白过来了,知道皇后这是委婉劝他要友爱兄弟,或许还希望他能主动去探望“伤中禁足”的二皇子。只是太子虽是心里明白过来了但又有些拉不下脸,一直拖到晚上还没想好,只好一劲儿的看着皇后折起的那一页。
入了夜,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内侍上来剪烛芯,见着太子这踌蹴的模样便温声劝道:“时候已晚,殿下不若找些休息吧……”他低了头,见着那书案上的那本书便笑起来,“殿下看的是宋太祖灼艾分痛的典故?”
太子点点头,他待身边之人颇为宽厚,眼前这个小内侍名叫兰射,生得眉清目秀,聪慧伶俐,素得他心的,算是他跟前的心腹之一。故而,太子倒也不瞒着,随手把那本《宋史》给推到一边,笑了笑:“是母后叫我看的,我便翻了翻。”
那个叫兰射的小内侍闻言便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了蹙眉头,似有几分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子看出来了,便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想说什么便说罢,这样憋着,可不难受?”
兰射便笑起来,双颊鼓鼓的,竟有几分少年的天真。他指着那一页上的字说道:“虽说世人都说灼艾分痛乃是宋祖友爱兄弟之情,可宋太宗这个弟弟看上去可没念着太祖这个哥哥的情。”
灯光如豆一点,光色沉沉,照在太子的面色,昏昏沉沉的,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兰射一面替太子打理书桌上的东西,一面不紧不慢的接着言语道:“宋太祖信任弟弟,传位给太宗。宋太宗口上倒是说得极好,说自己以后要把位置传给弟弟赵光美,再由光美传给太祖之子赵德昭。结果呢,赵光美忧悸而死,太祖几个儿子——赵德昭自刎了,赵德芳早逝,最后仍旧是太宗之子‘幸运’的继承了位置。这‘幸运’里头宋太宗做了什么那可就不知道了。”
太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喉间被那冰凉的空气堵得厉害,忍不住道:“是了,野史里头还有烛声斧影这一说……”
“可不是!”兰射挑了挑眉,抬眼望了望烛火,不觉眯了眯眼睛,口上倒是笑盈盈的,仿佛说的是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可见啊,宋太祖这个好哥哥做的可真是太亏了,不仅几个儿子全都折了,连自己的死都有可能是弟弟下的手……”
太子微微怔神,随即便又瞪了兰射一眼:“你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再有下回,看我不令人剪了你的舌头!”说着便又把书卷合上,递给兰射,“把这个放到架子上吧,暂时不看了。”
兰射机灵的很,连忙点点头,接过书卷,嘴上连声告饶道:“殿下便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这话也就和殿下您说……”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太子,白嫩嫩的脸上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讨巧来,“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是一颗心都向着殿下您的。”
太子想要板起脸,可见着他这讨好的模样便又忍俊不禁,只好压低了声音详怒道:“还不去把书放好!”
兰射连连应是,忙不迭的拿着书卷往书架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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