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怀里抱着小公主,手里则是牵着皇后,落后了几步,一直等到最后方才入了殿门。等他到了里面的时候,太后正与榻边的几个人说话。
太后的目光缓缓的掠过榻前的儿女孙辈,颇多不舍,好一会儿才握着泰和长公主的手,温声与她说话:“你自小便是个别扭的性子,只是都这般年纪了,也该懂点事了。你和薛斌到底是亲母子,闹成如今这般模样,叫旁人看了笑话且不提,日后又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就一辈子也不见面了?”
泰和长公主不由垂下泪来,哽咽着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看着长女,心头一软,忍不住便又道:“做娘的一辈子都是放不下孩子的,我放不下你,你也放不下薛斌……你记着,可别再为难孩子、为难自己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里,再忍不住,含着泪点了点头,忍不住便埋到榻前大哭了起来——太后一共三子一女,因她是长女自小便颇受宠爱,只是她却一直不叫父母省心——先是靖康侯战死,太后想她改嫁,她却硬撑着不肯;后来好容易嫁了张峤,她却又跟着张峤去了洛阳,好几年都没回来;便是如今,太后依旧还挂念着她与薛斌母子的关系……
太后怜爱的看了眼榻前痛哭的女儿,很快便又把目光转向边上的齐王,招了招手叫他俯身下来,低低道:“我现今不知怎的老是想起以前,你小时候只那么一点点高,聪明得很,早早就会踮着脚向我和你父皇讨糖吃,你父皇笑得起不来身,一口儿道‘这孩子真是个机灵的,他大哥那会儿还老实得很,不知要讨糖呢’……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高了,再不是那个讨糖吃的孩子了……”
齐王目中微有波光掠过,好一会儿才垂下头,轻声道:“再大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太后不禁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温柔的荡开来,只是她的笑声牵动气息,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你如今也大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既喜欢郑氏不愿再娶那便罢了,只是啊,那些个陈年旧事你也莫要再记在心里为难自己了。便是郑氏,她难道真就愿意你为她活成个庙里的和尚?你得学着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齐王点了点头,认真道:“儿子明白。”
太后模模糊糊的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苦笑道:“罢了,你们兄弟姐妹全都跟先帝一个德行,嘴里说明白,又不改,那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娘的也不能看着你们一辈子,最后再说一遍也就算了。”她说到这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忽而将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皇帝身上,笑了笑,“皇帝,你过来……”
皇帝抱着小公主,走到榻前,半跪下来,轻声道:“母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太后一双锐利的黑眸渐渐去了锐色,她似是忘了词,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挣扎着伸出手要去握皇帝的手。
皇帝眼眶一红,主动伸出手握紧了太后那枯瘦的手掌,柔声唤道:“母后……”
太后浑浊的眼珠子转到他面上,好一会儿才道:“是三郎啊……”
皇帝还记得:小时候,太后便是这么唤他的——他少时顽皮,爬树摸鱼全都会,跟个坐不住的猴儿似的,太后每每头疼的出来找儿子,等找着了灰头土脸的儿子,她便要挑高眉梢打量一眼,戏谑的反问一句道:“是三郎啊……”然后揪住了儿子,狠狠的揍了一通。
念及旧事,皇帝再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下去,贴在太后的手掌上,哽咽着应道:“是我,娘……”
太后面上带着模糊的笑,温温的道:“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她看着伏在自己手边的幼子还有他怀里的孙女,缓缓的道,“可你得照顾好自己才是,莫要叫你爹娘九泉下还要替你操心。许氏是你发妻,为你生儿育女,多年辛苦,莫要辜负了她;还有明宸,你对他也别总是那么严厉,你小时候先帝还都不怎么管你了,他是你的太子,总这么管着哪里行……”
太后絮絮的把几个孙辈念了一遍,抬起眼环视了一圈,目光微微有些漂浮,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接道:“你们都得好好的,我才能去的放心呢……”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含在嘴里,模模糊糊的,“不说了,你爹、你大哥他都等着我呢……”
皇帝眼中又酸又涩,湿润的液体顺着眼角一直滴到太后的手背上,竟有几分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叫人抬到了榻上,穿着一身莲青色广袖襦裙的谢贵妃正守在边上,柔声道:“太后仙逝,事务颇多,皇后娘娘先代陛下去处理了,特意交代臣妾照顾陛下。”
皇帝定定的环视左右,好一会儿才重复道:“太后仙逝?”
谢贵妃面上显出几分痛色来,坐在榻边轻轻的搂住皇帝,把头贴在他的肩窝处:“陛下节哀,太后娘娘临去前还念念不忘交代陛下要照顾好自己……”她纤手轻轻的抚过皇帝的脊背,柔声道,“陛下万万保重才是。”
皇帝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抱住谢贵妃,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手臂狠狠的勒着人,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脊背上,那力道仿佛恨不能将怀中的人人整个嵌入自己的怀里。
那应是极痛的,可谢贵妃面上却不透分毫,仍旧是柔顺恭敬的模样。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阖上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正是十一月里的寒天,这一口气落在了冰冷的空气里便凝成一团白气来,氤氲的遮住了皇帝面上的神色。
太后这一去,宫里头原本为着万寿节而准备的那些个东西全都要撤下来了,宫人内侍连同各宫的主子也都换了素色衣裳,陪着十一月底的白雪,竟是满宫上下一片银白。
皇帝大约是悲痛过度,虽是没什么病痛却也提不起劲来,辍朝几日,竟有些躺在榻上起不来身的模样。皇后忙着处理太后故去的种种琐事,一时也没能留空照顾皇帝,只得轮个儿的那些个妃嫔或是皇子公主们去陪他说说话,省得皇帝悲痛过度,害了大病。
郑娥、二公主还有小公主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儿,平日里倒也只需要到前头哭跪,许皇后怕她们三个小姑娘年纪小受了冻不好,常叫了她们三个去陪皇帝说话,顺便劝皇帝用膳。
其实吧,皇帝也不是不想用膳,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没什么心情,见着那一桌的菜便觉得没胃口,吃不下,所以这会儿便要人劝了。
郑娥劝饭上头倒是颇有些无师自通,一到饭点儿便去扯皇帝的袖子,娇声道:“萧叔叔,是不是要用膳了啊?我有些饿了……”她肌肤似雪,仰头说话的时候不由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来,几乎与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素服浑然一色。她那一对黑水银似的眸子又黑又亮,看着人的时候水润润的,倒是叫人不由得便软了心肠。
皇帝见她这般模样便也跟着软了心肠,抬抬手便叫传膳。
等饭菜上来了,郑娥一会儿道:“外头雪好大好大呢,要喝热汤才舒服,萧叔叔你也喝一点?”一会儿道,“这个点心甜甜的,很好吃的,分你一块要不要?”吃到一半还要到探头去看皇帝的饭碗,小小声的道,“萧叔叔你怎么吃得比我还少……”这般一来,倒是劝得皇帝配着菜汤吃了一碗饭,也算是好的了。
等吃完了,郑娥又小大人模样的与他提议道:“要不起来走走吧?以前萧叔叔就和我说吃完了要走走消食,不能偷懒躺在榻上的……”
皇帝见她这般懂事,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便叫人拿了头蓬、鹤氅来披上,亲自牵着几个小姑娘起来走一走。等回来的时候,小公主年纪最小,体力有限,不一会儿便犯困了,所以皇帝也就先哄了她去睡,然后再叫人抱着她回谢贵妃的蓬莱殿了。
郑娥与二公主则是不依不饶的拉着皇帝的袖子,叫他给她们读了几卷书,乖乖的趴在榻边说着话。大约是因为她们之前都有午睡的习惯,说着说着便又困又乏,上下眼皮也跟着打起架,不一会儿竟就陪着皇帝一同睡下了。
等到晚上许皇后忙完了回来,果是见着皇帝躺在榻上睡着了,边上还搂着两个姑娘——左边是郑娥,右边是二公主。他眼下虽还有青黛之色,可睡颜安稳,看上去倒是太后仙逝之后,难得的安眠。
许皇后看着看着,不由抿了抿唇露出笑容来,然而还未等她出声唤人起来,忽而喉中一痒竟是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她这一咳嗽竟是没个完的,哪怕拿了帕子掩在嘴边,也依旧有殷红的鲜血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咳嗽而涌出来,一点一点的涌出来,沾湿了嘴边的素白手帕,犹如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的红梅一般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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