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赵如意这样一说,皇帝果然就伸出手来,笑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上一回太医来给您请平安脉是哪一日了?”赵如意问,手指搭上脉,凝神细品。
皇帝笑道:“好几日了吧。”
“这些日子,天气这样好,您这是在哪里受的寒?”赵如意说:“还有,您操心政事的时辰太长了,睡的也迟,常年只睡两三个时辰,对身体无益。您这是积劳成疾,身上弱了,略有点风吹草动就显出来。这样真不行,您还得要注意龙体才好,寒邪浸体,这刚刚显出来,您得好好歇两日。”
皇帝含笑看着她,见她唠唠叨叨说这么一篇,越发觉得心中是温热的,点头笑道:“那无非是多睡睡罢了,还要用药吗?”
“我这里是有成药的,您这也不过是寒邪入体,不算什么要紧病症。”赵如意说:“可是不合规矩吧。”
宫里头看病,那是有规矩的,招太医,存脉案,药方,都是有专人负责记录保存在案的,像赵如意这样一个不对,御前奏对间就看病的,自然不合规矩。
前儿给太后和皇后看病的时候,也都是照着规矩正儿八经的招来的,赵如意自己也知道这规矩,所以才有这样一说。
皇帝笑道:“打什么紧,难道你还会做什么手脚不成?别人不成,你我是不怕的。”
说的赵如意也是一笑,说:“其实用药还是其次,要紧的是您也该多歇歇了,您日理万机,自然心里不清净,睡不好也是有的,我瞧着,今后中午您歇个午觉罢了。再者,事情若是不要紧,您打发别的人办去。”
她一边说,皇上一边点头,笑着说:“都听你的!还有你上回送来的那盒熏香,我用了好,晚上也少醒了些。”
赵如意没有注意到皇上不知不觉的连朕字都没说,只说我,不过这话里头的亲近却是不知不觉间就感觉到的,便笑道:“像皇上这样事情多的,多少都有点心血不足的毛病,这个就怕不能睡,睡的好了,妨碍就不大了。回头使完了我再送些来。”
赵如意今日进来是行礼的,自然没带药箱子,便与何权说了,叫丁香回去取,且有她今日的话,皇上从善如流决定今日不见人不办公了,早早的歇着,皇上平日里不翻牌子去嫔妃处,便在永延殿就寝,离御书房不远,赵如意要等着送药来,便跟在身边,皇上颇为感兴趣的问起了她学医的事:“你怎么会学医的?”
“小时候我一个人住别院里头,师父也在,有一回我病了,大夫给开了好苦的药,我一直哭不肯吃。”赵如意笑嘻嘻的说:“师父最娇惯我了,就给我吃一颗甜甜的药,也不是药是甜的,药还是苦的,不过外头有一层糖壳子,我吃了就好了,我觉得好好玩,就跟着师父学。”
“开始只是闹着玩,可师父说我有天分!”赵如意笑道,皇帝也笑着说:“一看你就是聪慧的。”
“多谢皇上夸奖,您不知道,有一次啊……”皇上这样亲切,让赵如意无端的觉得十分的亲近,便不自觉的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皇上带着笑听她说。
这些事情,皇帝以前也是听过汇报的,可是沈大人干巴巴的说发生了一件事,和赵如意如此神采飞扬的说着那趣事,这简直就是两码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果然在外头她更自在些,皇帝不无欣慰的想。
永延殿是小殿,并不高深阔大,倒是有几分小巧精致,也一样有书案,墙上挂着字画,一边的格子上放着许多部书。
赵如意从小儿学了医,琴棋书画都不甚通,不过不妨碍她爱看,皇上的寝殿里挂着的画,无一不是极精的古画,张王之类,赵如意一张张看过去,皇帝还说:“有你喜欢的么?喜欢就给你。”
“我又不懂,怎么好要皇上的。”赵如意笑道:“不过听说过这些先贤的大名,碰到了便看一看。”
皇上待人真好,赵如意想,她看完了墙上的画,却见旁边的格子上两部书的旁边还卷着一个画轴,一边说话一边随手展开来看,原来是一副工笔人物小像,刚刚打开,才看到底下露出来的人手,赵如意就呆住了,嘴里在说的话也忘了说。
这只手……这只手……
才在她的梦里出现过,赵如意记得极为清楚,虽然春葱般尖尖的手指,鲜红的蔻丹在这样的工笔人物画像上是常见的,大约贵妇人们的画像都差不多这个形容,作不得数,可是那手上的戒指和手镯却不会一样。
画上的女子中指上一只羊脂白玉牡丹样子的戒指,手腕上也一只千叶攒金牡丹嵌羊脂白玉的镯子,画的极为工巧细致,完全是照着实物画的。
这画中的女子戴着这两样实物的样子,与她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叫赵如意怎么不怔住?
赵如意连忙的就打开了整幅画,画中是一个女子站在花丛之中,繁花掩住了她的身形,她戴着镯子和戒指的那只手抚在花上,而另外一只手拈起一段花枝,巧笑嫣然,花枝掩住了她一部分容貌,却越发衬出了一双水一般的杏眼,在这繁花中,越觉得清丽动人。
这样一双眼睛,含着笑,仿佛会说话一般,赵如意记得清楚,在她的梦里,便是这样一双含着笑的杏眼看着她,格外温柔。
赵如意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惊讶又是震撼,她下意识的去看画像的题跋,一笔圆熟的颜体,写着承元十一年、春日赏花等字样,印着一方小印:东元主人。
赵如意受到的震惊难以言叙,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皇帝,皇帝就她手里展开的画像看了一眼:“这是孝端章皇后。”
皇上的元后?赵如意震惊的眼睛都瞪大了,实在是难以置信,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位皇后?
要不就是她记错了?
可是那眼睛就算是记错了吧,这画上这两只首饰是错不了的,连纹路都是一样的,那牡丹纹样是真没错。
赵如意定了定神,她的梦里没有这位皇后的容貌身形,只有眼睛和这只手,刚好就是这画里所展露的部分,她不是梦到这位皇后,而是梦到这副画了吧?
可她以前没见过啊!
这真是奇了,她拿着这画发呆,好一会儿才说:“我在哪里见过这幅画吗?”
孝端章皇后的画像,外面有吗?奇怪啊,这画又不是那种供人瞻仰的正经朝服,正襟危坐的画像,这分明是平日里一时兴起而画的小像。
皇上也笑了:“你见过?”
赵如意当然不好说她梦到这幅画,只得说:“我看着眼熟的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听了这句话,皇帝的眼神又是欣慰又是哀伤又是怀念偏又还露出一丝欢喜,不过赵如意此时心中乱成一团,也没注意到,她又把这画像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女子小像多半是这样花间树下,大约有些相似的构图,也说不准。”
她不过是对皇上这样说,可她的梦里,却不是这样的花间树下,那精致的首饰,绝对不是相似而已。
皇帝听了这话,便也跟着点头道:“你说的是,这张画儿又遮了一半。”
皇帝当然知道赵如意是看过这副小像的,不过那是上一世,那个时候,她还不足三岁,在晋王府的书房里,当时的晋王把自己的爱女抱在膝上,给她看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小像。
这是真的隔世了,不过她的心中还有一点残留的影像,却叫皇帝很高兴。
这个时候,丁香已经取了药来送上,赵如意亲自倒了水来伺候皇上用了一颗成药,说:“皇上用了药,暂时不要用茶了,饮食清淡着些。且这药用了是越发好睡的,这是好事,皇上乏了就睡一觉,明日大约就无恙了,只皇上记得再不可太劳累了。”
何权在一边听着,一一应了下来,赵如意又另外嘱咐了几句饮食起居相关,便告退出去。
何权亲自把安郡王妃送出永延殿,一边说:“这里的事,奴婢先前已经回了护国长公主,公主先出宫去了,奴婢已经预备好了车马,送安郡王妃回府。”
何权在皇帝跟前伺候了十来年,还第一回见皇上对一位命妇如此另眼相看,待安郡王妃的亲切随和,为安郡王妃的事如此看重,那是连对公主和皇后,甚或是得脸的嫔妃都没有过的,这种另眼相看,何权私下里揣摩过了揣摩不透,自然也不敢打听,也只得尽量对赵如意恭恭敬敬,仔细伺候。
御书房如铁桶一般传不出来的事,在永延殿却就难说了,太后娘娘寿康宫里的人换了个遍,可到底太后娘娘底蕴深厚,照样不会断了消息,此时这位太后娘娘跟前已经一个嫔妃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宫女捧着茶伺候着太后娘娘:“安郡王妃陪同皇上回了永延殿?”
“是,安郡王妃为皇上诊脉,说皇上大约是受了点寒气,给皇上用了一次药。”那宫女轻声说。
“没有宣太医,也没有记脉案?”太后追问了一句。
那宫女见太后接了茶,转身拿了帕子预备着:“是,那药到底是什么做的,也不知道。”
太后笑了笑:“这倒是有意思。”
“安郡王妃这样不懂规矩,太后娘娘是不是打发人去教导她?”那宫女又问。
太后却只是笑,摇摇头:“教导她做什么,这样很好。”
这宫女是从张家的途径送进来的,一共六个,都经过仔细调教,很会做事,也就是她们散开在了宫里,让太后宫里的人虽然被换了,但依然能逐渐辖制住新来的伺候的人。
虽然说这些人到了太后的宫里,生死就握在太后手里,要收为己用也不难,不过毕竟人都换了,不止一个两个,又是从各处选来的人,谁知道是些什么脾性和关系呢?太后一时间要重新驯化这些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算得上元气大伤,倒是这几个丫头到了这里,颇为收拢了一些人,尤其是这个叫香凝的,是个尖儿,半年光景,太后已经十分倚重她了。
不过到底只是丫鬟,许多事还是不太明白。太后笑,这丫鬟替她做事,若是不够明白,只怕会阴差阳错,太后便教导她:“我教训安郡王妃做什么?不过是训斥一番,于我能有什么益处?只怕反叫人觉得我心眼小,容不得人呢。”
太后痛定思痛,对于那一回让她元气大伤的侧妃事件反思了许多回,她这是尊荣惯了,受不得挫折,与皇上闹了那么一场,不甘被皇上压下去,才出了这样一个昏招,闹出这样的事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当时的目的也不单是为出口气,单纯为了让安郡王妃不舒服,也有部分缘故是为了打压皇帝,为了不坠自己的气势,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此消彼长,退了一次,就有下一次,是以就算是皇帝占了理,占了先,也要强硬的让他不那么顺畅,今后动作才有顾忌,若是让他太舒服顺畅了,就怕成了惯性,越发没了顾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而这次若是训斥赵如意,那真是连这样的好处都没有了,太后便道:“你是觉得我不喜欢安郡王妃,是以有机会就要让她难受吗?”
“奴婢不敢。”香凝连忙道。
“这样想的人是不少的。”太后笑道:“不过真这样想,就落了下乘了,若是耽于意气之争,花了心血,却毫无益处的。若只是为出口气,我如今这个地位,哪里还出不了一口气呢?”
“是。”香凝似懂非懂。
“要有益处之事,才值得花费心血,或是担风险。”太后说了这一句,沉吟了一下说:“德妃前儿不是说诚郡王府里人少,又一直没有子嗣吗?那回有一个,偏又掉了,她后来看中的两个,却又都没成。你去与德妃说,我看好了两个孩子,都是好生养的,叫她招了两家人问一问,若是情愿,我就赐过去。”
香凝应道:“是,不知是哪两家的姑娘。”
“行人司楚开济的二姑娘,我记得快十五了吧?只是庶出,先做个侍妾吧,就说我的话,若是生出儿子来,立刻封侧妃。再者,就咱们家寻个旁枝房里的,也寻个庶女就是了。你打发人跟南郑侯夫人说一声儿。”太后吩咐。
香凝应了,自去传话,不过心里却确实没想透太后这话的里头的关节,这若是赐蒋氏的姑娘和楚氏的姑娘,凭着太后娘娘的懿旨,外头人必定会以为是蒋氏姑娘为先,楚氏姑娘只好算个陪衬,甚至是想着太后娘娘是为了抬举自己家的姑娘,才另外选个姑娘一起赐,也免得人议论的意思。
可刚才太后娘娘这话,分明是主要想赐的是楚家的姑娘,反是蒋家这个姑娘,倒像是为了让人看不出来太后是想要赐楚氏,有意扰乱视线的。
楚氏二姑娘,楚驸马家二房庶出,生母是谁,香凝不清楚,但看太后指名二姑娘,必定是清楚的,而这件事起因是安郡王妃给皇上治病用药。
安郡王妃、楚家、楚氏姑娘,香凝觉得隐隐有一条线连起来,可又想不明白里头的关联,不由的心中暗想,太后娘娘真是智深如海,自己明明也知道这件事,却依然不懂太后娘娘的意思。
想到太后娘娘当年成亲的时候还是皇子妃,历经三代帝王,两次夺嫡,如今稳坐这宝位,确实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
赵如意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那画像的事,她看得那么清楚,一定是见过这画像的,可是她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一点儿印象都不记得。
这画像在皇上手里,她能在哪里见过呢?
赵如意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想,这样没印象,估计也就是什么时候无意中看过一眼,自己没印象,可意识里记住了,就像当初师父为了让她记住药方似的,叫人在旁边一直读,师父说,这样无意识中就能记住了。
自己也去过御书房好几次,看皇上那画像都放在随手可及之处,说不定皇上也曾拿去御书房,自己瞟了一眼,没注意罢了。
赵如意觉得自己勉强说得通,不过那位孝端章皇后真美啊,赵如意对那双杏眼印象深刻,怪道曾听说皇上当年与这位元后伉俪情深,连同元后唯一所遗的公主也是爱若珍宝。
赵如意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回了公主府,见了护国长公主,把先前的话说了一回:“我说我擅自用药不合规矩,皇上却说不要紧,我也不好多说了。”
护国长公主笑,她说的话跟皇上一个腔调:“自是不要紧的,你还能害皇上不成。”
好吧,既然都这样说,赵如意坐那里说了几句话,就自己带着丫鬟回屋去了。
安郡王成了亲,住在华兰园,在公主府中偏东南处,公主府人少地方大,屋子都修的高大阔朗,赵如意还不太认得路,眼见得穿过一条爬满紫藤的走廊,也不知道怎么一拐,居然就到了。
牡丹和腊梅都迎了出来,笑回道:“郡王爷进来了两回,后来才出去的,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赵如意点头,她们伺候她换了家常衣服,去了簪环,又捧上来一碗玫瑰茶,赵如意才问:“我们带来的东西,都安置好没有?”
腊梅在一边叠衣服,就赶着笑道:“正要回王妃这件事,王妃的东西和平日起居,一应都是有定规的,只是如今在这里了,不仅是王妃的东西,还有王爷的东西,公主说了,要一并交过来,奴婢想着,这些自该并在一起,由王妃处置,只还要请王妃示下。”
这个意思,就是除了赵如意的嫁妆,安郡王的产业东西都一应要交过来,赵如意道:“你们王爷能有些什么啊,产业不都是公主府的吗?”
赵如意最财大气粗,腊梅便在一边笑:“奴婢自也不知道公主要交哪些东西来,不过既然吩咐了,王妃打发谁管呢?”
“以前王爷外头用银子、走礼的事儿,都是公主给管的吧?”赵如意问,腊梅便答:“是,都是公主预备的,是以公主也说了,既然成亲了,一应都交给王妃才是,回头再把公主府也交与王妃理着,才好享清福呢。”
赵如意自己也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不由的嘟哝道:“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算了,先去把郡王爷的管起来吧。”
她便吩咐:“银子东西连同产业这些事,还是青黛来管,郡王爷这里接收的也一样。”想了一想,她又对丁香说:“这如今咱们院子里添了人了,各人该做什么,该怎么分派,你问过了没有?”
“姑娘问这个呢。”丁香笑道:“这事儿,原是前儿公主就吩咐过我了,我已经大约安排过了,公主府打发到咱们院子里的人,都是府里使老了的,知道规矩,各人该做什么原都是分派好的。”
赵如意点头,然后又有一点儿意外,丁香稳重老成,在她身边管着事,向来井井有条,不过到底是她带来的丫鬟,一则公主毕竟不知道她的秉性,二则到底是外头进来的,总是不太熟悉这公主府,可听她的口气,公主怎么就直接吩咐她管事了呢,这才两日,谁是谁只怕还没闹清吧?
她便说:“你做得了吗?若是不清楚的地方,多问问公主府的管事。”
赵如意这是连管事是谁都没弄明白呢。
丁香只是笑应了一声。
不过赵如意虽然不大理事,看人是看得出的,她坐下来喝茶,看着她们还在进进出出的收拾应用的东西和嫁妆,一会儿又叫开了箱子找东西出来,明日回门好送礼。
这样的东西不好从赵如意嫁妆里拿,自然是要拿公主府的,赵如意看她们拿东西,一样一样的拿给赵如意过目,忙了这样小半日,这些公主府打发来伺候的大丫鬟们,并没有哪一个对丁香有不服气的样子,便是在外头支应东西,也都是很顺利,一点儿看不出对新来的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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