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很隆重。除了暄梐当年与云琴大婚,宫里还没有举办过这么隆重的婚礼。这是安太后的意思,说既是为了彰显大衍的大国豪气,也是为了震慑一下那些对大衍虎视眈眈的邻国。而且,不能委屈了暄绮和秦良澍。
在安太后的安排和带领下,暄梐和云琴身着华丽的朝服,祭拜天地祖先之后,又端坐大殿之上等候秦良澍和暄绮来拜见。殿外,猩红地毯直达宫门。十六人抬着专门制作的大型花轿,礼乐队和舞姬排列两旁,喜乐声声,歌舞翩翩,鲜花瓣片片洒落,仿佛仙女下凡。
暄绮穿着金线刺绣婚服,头戴凤冠坐在花轿上,隔着纱帘看着眼前这一切,心情实在难以形容。这是她早就梦寐以求的,如今总算如愿以偿。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却隐隐有些不安与失落。甚至,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秦良澍披红挂彩,穿着专为驸马定制的华服,戴着金砂头冠,骑着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缓步顺着红地毯朝大殿而去。此时此刻,他脸上完全没有一点做新郎官的兴奋和欢欣,反而愁眉紧锁,心事重重。
他并不爱暄绮,这辈子他只爱过两个女人,一是依云,一是天香。可依云早逝,天香……
突然一声礼炮,吓得秦良澍一激灵,马也有些慌乱,脚步没了章法。秦良澍急忙稳住马匹,眼看已到殿前阶下,便下马步行。
薛城与今天也穿着新做的礼服,肩膀上两条云带翩然若飞,精神焕发,人也似乎年轻了许多。见秦良澍来到阶前下马,他便上前施礼跪迎,口中高呼“恭迎驸马!”
秦良澍点点头,扶他起来:“有劳薛总管,请起。”
说完,他摸出一粒金豆子赏给薛城与,又拿出钱袋将铜钱四处洒落,任由宫人们去抢。
完毕,按照规矩,秦良澍来到轿车前施礼道:“公主,请下轿。”
暄绮隔着纱帘扫视一圈,见文武百官都在,唯独不见天香,心里竟难过了一霎。她知道天香不会来捣乱,更不可能开开心心地祝福他们,可心底里还是希望能看到这个神奇的女子。
直到此时,暄绮才明白为何父皇那么看重天香。若真杀了她,后果如何实在不敢想象。轩辕家族尽管没落,仍然是个强大的家族,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得罪或杀死天香都不是个好的选择。母后当初私囚天香让父皇那么生气,不是没有道理。
天香和秦良澍之间的感情,暄绮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虽然如愿得以嫁给秦良澍却得不到他的心,就算天香不在跟前,也深深烙印在秦良澍心里,她怎么都去不掉。这,或许将成为她此生永远的痛。
暄绮微启朱唇:“驸马,扶我。”
秦良澍伸出手,却微微低下头去,而不是满怀喜悦地抬头期待她这个新娘,这让暄绮很不爽。但今天这样的场合,她不好发火,那样不吉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怎么也要保留一个公主应有的形象和尊严。
暄绮一下轿车,乐曲马上换了,庄严得令人肃然起敬。秦良澍轻轻扶着暄绮的手,她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手心略微出汗。秦良澍悄悄瞥她一眼,低声道,你如愿了,高兴么。
“什么?”暄绮的心一抖。
秦良澍再次说:“你如愿跟我成亲了,高兴么?”
暄绮当然高兴,可她知道不能那么说。可也不能说不高兴,那样就说明她不爱他,不愿嫁给他。
她迟疑了一会才说:“成亲,本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秦良澍轻叹一声:“唉,是啊。可我,高兴不起来。”
暄绮当然知道他为什么高兴不起来,这也是她高兴不起来的的原因。她以沉默应对,心里乱糟糟的,只想着赶快走完流程,从今以后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能安心和她过。
走到殿门,两人齐齐施礼,薛城与高声道:“三公主与驸马爷驾到拜见!”
暄梐看看云琴,对一旁的安太后道:“母后,他们来了。”
安太后今天也是盛装出席,风姿不减当年,听了暄梐的话,笑吟吟地说:“让他们进来吧。”
暄梐便道:“宣!”
薛城与唱:“皇上有旨,宣三公主与驸马爷进——殿!”
两人携手缓缓迈入大殿,乐声轻起,悠扬悦耳。其他皇子皇女都站在两旁看着,不时低声议论几声。
来到金阶下,秦良澍和暄绮一起跪拜施礼,道:“孩儿拜见父皇母后,皇祖母。”
安太后点头微笑,暄梐让他们起来,又叫云琴将礼物赠与二人。一番礼数过后,两人焚香面东而拜,又依照规矩给安太后和暄梐云琴敬茶。之后,百官进殿贺喜送礼,甚是热闹。
酉时,喜宴开始。从大殿到广场都摆满了酒席,宫里凡是有点官职,或是在官员手下供职的都可入席,除了那些宫人。除了暄梐大婚,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歌舞升平,礼乐声声,烟花绽放,觥筹交错。
将军府的人一瞬间成了皇亲国戚,身份自不比从前,在大殿上专门有席位。可惜,只有老夫人卢氏带着徐玉兰和七宝来赴宴。那个位子,本该还有秦敢老将军和秦良澍的大哥,如今却只剩下孤儿寡母,怎不叫人忧伤感叹。
秦良澍环顾四周不见天香,心里十分失落。不管怎样,今天他大婚,她都应该来。不,她来,也是徒增伤感。他不愿看到她伤心,而她,更不愿看到他娶别人。
卢氏和徐玉兰都看出秦良澍满腹心事,有点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不快。等他们二人过来拜见时,卢氏亲手将礼物送上,又低声叮嘱,今天是你和三公主的喜日,不要闹事。还有,天香不除,你怎对得起你爹的在天之灵。
秦良澍一听,身子微微一震,为什么,为什么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母亲还要他杀天香!他娶了暄绮,本就足以杀死天香的心,这比直接要她的命还残忍,难道非得除掉她才行么?皇上下旨,也不过说是要他给天香一剑,以惩天香误杀秦敢之罪,可母亲的意思,可不单单是一剑……
但,今天这样的日子,杀人真的合适么?秦良澍很想不通,颤声问,难道,就不能改个日子,改个处理方式,非得杀她不可?
卢氏道:“仇人不除,你爹英灵难安!”
徐玉兰也觉得不妥,小声劝止。可卢氏却坚决要秦良澍杀掉天香,还说只有天香死了,他父亲才能安息,他也才能安心做他的驸马爷。
秦良澍非常愤怒,也很难过。但卢氏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现在又是在大殿上,这样的场合,他想发怒也不合适。暄绮看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忍耐,不要与母亲发生冲突。
“不要……”暄绮低声说。
多的话不需说,秦良澍也明白。他强忍住心里的怒气对母亲说,今天我大婚,能不能不要说这个。
卢氏沉下脸道:“不管怎样,你都要为你父亲报仇!”
秦良澍心潮澎湃,又恨又怒,却不能对母亲发火,只得说:“娘,您让我先结完婚再说好么?”
卢氏看看一旁面露愠色的暄绮,也觉得自己逼得太过,只好答应。
徐玉兰小声对秦良澍道:“二公子,别怪娘,她是太伤心了。你先好好跟三公主把婚礼办完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秦良澍忍着气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长命锁挂在七宝项间,然后带着暄绮回到座位上。
暄梐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却也猜得到卢氏的心思,不禁大为不满。不管怎样,就算真要杀天香也不能在他女儿大婚之时啊,要知道,婚礼期间杀人见血可是大忌,卢氏怎么说也是将军夫人,不可能不懂这些规矩和顾忌。
“好了,喜宴开始,舞乐!”暄梐朗声宣布,又叫过薛城与来,吩咐他看好卢氏婆媳,不要让她们闹事。
薛城与答应着,悄悄叫过几个太监宫女来吩咐,叫他们随时盯住这婆媳俩。
卢氏虽然报仇心切,也不是傻子,就算听不清皇上跟薛城与说了什么,可看到身边突然多出几双眼睛,心里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知道儿子不是真的痴傻,她刚才的话已经很清楚,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玉兰,七宝还小,吃饱了,我们就回家吧。”卢氏低声对徐玉兰说,又拉拉七宝的小手,问他还想吃什么。
徐玉兰知道婆婆在想什么,明明没有吃饱也说自己饱了,还跟儿子说咱们不吃了,回家。七宝还小,哪里懂得大人的心思,看着满桌的美食不得吃,咧嘴就哭。他这一哭,卢氏更有了带他们母子俩走的理由,赶紧对周围的大臣们道,孩子吵到各位大人,实在抱歉,我们先告辞了。
薛城与见状,命人送她们出宫,护送回将军府。秦良澍和暄绮坐在宝座旁,见她们要走,也下来相送。卢氏临走,低声嘱咐说别忘了我的话。秦良澍心情极度复杂,一言不发地目送母亲和大嫂出去。徐玉兰同情秦良澍的处境,但当着暄绮和婆婆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欲言又止,轻叹一声离开。
喜宴之上,群臣敬酒在所难免。秦良澍和暄绮一一应酬,却都各怀心事,浅笑浮面。直至辰时中,喜宴方散,新娘新郎才被送入洞房。洞房设在暄绮宫中,早已布置得张灯结彩,十分喜庆,到处挂着红灯笼和红绸花。
两人累了一天,坐在桌旁谁也不想说话。秦良澍心里想着天香,又回味着母亲的叮嘱,心乱如麻,忍不住拿起酒壶倒酒喝。暄绮试图阻止,怕他喝醉伤身,却被他粗鲁地打断。
“你别管!”秦良澍看也不看暄绮一眼,低吼道,“我还没喝够,难得今日高兴,我要喝个痛快!”
暄绮心里别提多委屈了,公主脾气一上来,也吼道:“我是为你好,秦良澍!别不识好歹,以为自己做了驸马就可以凌驾于我之上。告诉你,只要在宫里,你就永远比我低,什么都得听我的!”
她若不说这些还好,这么一说,秦良澍被惹火了。本就不想跟公主结婚的他,岂肯俯首帖耳听命于如此一个娇纵跋扈的公主。
“暄绮,别看我跟你成了亲,可我依旧是我,不是你的奴仆!”秦良澍生气地瞪着暄绮,“你若懂事些,我还可对你客气点。若是跟我耍公主脾气,就别怪我无情!”
说完,他将新郎装除去,换回常服,拿着宝剑出去了。
暄绮急忙跟上追问他要去哪,秦良澍冷冷地丢下一句不要你管就大踏步而去。暄绮伤心不已,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宫女太监不敢劝拦秦良澍,只得进屋扶暄绮,劝她不要太伤心,驸马爷醉了才会说胡话,明儿就好了。
“都给我滚!”暄绮歇斯底里地吼叫道,“你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关你们什么事啊,滚!”
宫人们吓得不敢再说,纷纷出去,任凭她自己在那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天香来了。虽说她误杀秦敢有罪,但皇上并未监禁她,仍可在宫里走动,只是不能离宫。宫人们再怎么恨她杀死秦将军,在她面前也终归是下人,见到她一样要施礼问好。
天香也不介意宫人们看她的眼神,径自进屋去,蹲下对暄绮道:“三公主,天香来看你了。”
她本是来道喜的,还带来了礼物,一对小金娃娃。但一见此间情形,不用问也知道,秦良澍将暄绮丢下不知跑哪去了。道喜的话此时说出也不合适,她只能将金娃娃放在一旁,扶暄绮起来。
暄绮哭得梨花带雨,甚是可怜,没想到这个时候天香居然会来,忍不住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哭,仿佛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回家见到娘亲。
两人就这么坐在地毯上,暄绮边哭边说,将她与秦良澍之间的事一一言明,说她当初是怎么答应与他的婚事,又是怎么渐渐爱上他的。可是,秦良澍心里并没有她,即使已然大婚,仍对她如此冷淡。
天香当然知道,可她却没有因为秦良澍爱的是她而高兴,反而对暄绮十分同情。暄绮说起幼时爱过楚慕名,长大了才发现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之后与秦良澍订亲,爱上他才发现他爱的是天香,自己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妻子。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么?”暄绮哀声道,“我从小到大,被人捧着宠着惯了,可我爱上的两个男人,他们都爱着别的女人!天香,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他们都不爱我!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天香无法回答,她也没比暄绮好多少。虽然秦良澍爱的是她,他们却不能在一起,她还要亲眼看着他娶别人,自己只能以朋友身份送上贺礼。不,她已经不算是秦良澍的朋友了吧,她是他的杀父仇人……
夜晚很漫长,也很难熬。天香就这样陪着暄绮,坐在他们的婚床上。秋夜寒凉,宫女进来生好炉子后悄然退出,两人仍那样枯坐着,不时说上几句话。暄绮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是天香。
早有人将洞房情形告知暄梐和云琴,但他们过来看望,却被暄绮拒之门外。新婚之夜,新郎落跑这么丢人的事,怎么能让父母来插上一手。暄梐大怒,命人四处寻找秦良澍,无奈却怎么都找不到。
天香忽然想起,当初秦良澍撕破她衣服看到不死鸟纹身时的那个长廊,或许他此时正在那里愁思呢。她明白他心里的痛苦和感情,却不知要怎么才能帮到他。或许,这个时候去看他,多少是个慰藉……
好不容易,天香才把暄绮哄睡,而此时,离天明只差一个时辰。天香悄悄离开,去长廊找秦良澍。
果不其然,秦良澍坐在长廊屋顶,月光下饮酒的他显得格外凄凉孤独。天香轻功不行,只得从一边的树上爬到屋顶,缓缓走向秦良澍。
听到脚步声,秦良澍转头看去,见是天香,惊诧地问你怎么来了。天香来到近前说,只有我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的心在想什么。
“呵呵,那又怎样!”秦良澍苦笑一声站起,面向天香,“这个世界,与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们都这么无力,竟然无法保护自己和自己爱的人。或许,你不该是轩辕少主,我也不该是秦良澍。我们,……我们,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像哭,让人听了十分难受。
天香去拉他的手道:“良澍,回去吧,暄绮在等你。”
谁料,秦良澍反感地甩开:“天香,你怎么也希望我跟她在一起,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感情和誓言?你真这么绝情,要我去和一个不爱的女人长相厮守,同床共枕么!”
天香的心一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怎么愿意,怎么可能愿意!可这也不是她能改变的呀,除非时光倒流,她没有杀死秦将军。否则,他们之间的恩怨永远也无法抵消。就算他能接受,他的家庭也不可能。
正想着,秦良澍突然一把抱住天香,吻住她的唇。他是那么热烈而狂放,让她措手不及又无法拒绝。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她的身子也木然了,就这么任凭他紧紧抱住,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勒进他的身体里去。
忽然,天香使劲挣开,哭着对秦良澍说:“良澍,对不起,我不能!”
秦良澍愤怒地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为什么不能跟我在一起?”
天香摇头答:“你已经成亲了,你的妻子,是三公主暄绮。她还在宫里等你,快回去吧。”
秦良澍万念俱灰,对天香又爱又恨,问她想怎样。天香一个劲地摇头,她还能怎样,她想怎样就能怎样的话,他们就都不会这么痛苦了。
见她只是哭不说话,秦良澍说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可天香却觉得不能那样,她不能让秦良澍为她背负上不忠不义,不孝不仁的罪名。
“啊——!”秦良澍痛苦地大叫,酒劲上来,热血上涌,竟抽出宝剑刺进天香胸口。
天香无言地看着他,眼泪簌簌直落:“良澍,下辈子,你要早点认出我……”
秦良澍整个人都懵了,精神恍惚,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后倒下,昏睡过去。
天明,宫人终于在长廊屋顶发现了秦良澍,并将其送去请御医医治。而天香,从此不知所踪……
两年后,北蛮大肆进攻中原,秦良澍拜帅带兵出征。轩辕家族与恒渥族联手重出江湖,集齐各路人马相助,很快就灭掉了北蛮,也镇压了边境暴乱。从此,这两个家族守护边境,江湖上也以他们马首是瞻,大衍重新繁华强盛起来。
五年后,一个少年被送入宫廷,他说他叫秦思天,父亲是秦良澍。而他入宫,是作为人质……
如今,珊瑚已是皇贵妃,黑蜘蛛死于她手,再也没人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放弃计划成为皇妃的。
暄绮为秦良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琴心。
素雅也为暄瀚生了个女儿,取名忆卿。
懿潋生了个儿子,却不得暄沪疼爱,整日抑郁寡欢,终于染病身亡。暄沪另立新妃,自己则被立为太子,懿潋最终还是没能做上皇后,哪怕只是太子妃。
从此以后,皇宫里每到夜静更深,总有个白衣少年在月下舞剑……
而这个少年,莫名地得到了暄梐的百般宠爱,纵然有人进谏说小心养虎为患,他也依然故我。
冬日,雪花飘飘,山上的亭子里,一男一女对坐。男子抚琴,女子歌舞,桌上,香炉冒出袅袅青烟,混着女子身上的香气,格外迷人。
“我最喜爱的,就是你的味道……”
一曲终了,男子起身将女子揽入怀中,轻声低语,耳鬓厮磨。
女子双目微闭,想象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但她深知,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或许,来世有缘吧。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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