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从京兆尹府的大牢出来,都城正是每天最热闹的时候,临近十月,天气已然冷了许多,我走在回府的路上,打开轿帘,感觉到一股子扑面的寒风吹进来,浑身便透出凉意。
轿夫们沉默有力的脚步一直向前,我从轿帘的缝隙里向外瞧看,行人匆匆,街市热闹,都城百姓们总体而言生活是安康的,大街上没有几个乞丐,人人脸上都是祥和的表情,虽然说北陈王朝算不上什么盛世,但是,总体而言,朝廷治理也还说的过去。
远处的街角,忽然有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走过去,不大功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刚才过去的是什么人?”我问前面的轿夫。
“回大人,是都城内的巡防士兵。”一个轿夫回答。
“那他们是在巡防吗?”
“是的,大人。每天三次巡防,听说一队士兵三十人,负责十条街巷。”
“从什么时候开始巡城的?”
“有三四十天了吧。听说是太子下令,要加强治安巡防的。”
我心道,这么说来,太子其实是加强防卫了。
回到府中,我立刻将疾风唤来,让他速速去南城磨坊街灯笼市胡同找那位算盘徐。
之后,我又写了一封信,外加一份借据差人到陆子明的药店去拿银子。等我忙完这些,看见梅香站在了房门口,想进却不敢进。
我招手唤她,她才进来。
“什么事?你不是在厨房做事吗?”我问她。
“大人,彩娥离开的时候让我到您这里来支应,她说两可不在,您身边没人。”
“哦!”我点点头,“那好,你就收拾东西过来吧。”
“还有两件事要禀报大人。”彩娥接着说道,“听门房上的人说,有人带了一封信昨夜来到府中,要面呈大人的。另外,您带回的那位夫人不肯待在后园居住,一直要找您。我们不敢放她出来,只好锁了院门。”
我倒忘了,贞妃还在我这里。“她是贵客,不要怠慢了。要在她身边安排两个伶俐的丫头伺候着,另外,你赶紧去把门打开,就说我马上过去看她。”
梅香答应着退了出去。
我先赶到门房,府里的门房有三四间,都设置在大门内、中门外,平素是给府里执夜打更的人住,偶尔也会住外来的人,无外乎脚夫苦力们,大半都是府里家丁的亲戚,来都城投亲靠友找事做的。这个送信的人既然住在门房,定然不是身份体面的,一定是个普通下人,可谁会送信给我呢?我纳闷起来。
一排新植不到两年的榕树,叶子几乎掉光了,这排榕树后面就是几间门房所在。
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用力咳嗽了两声,无人应答。再往前走几步,之后来回在几间门房外面溜达了两圈,以我的身份是不能自己进到门房里面去的,只能等里面的人出来见我。此刻四下却无人,我只得出声喊道:“门房里有人吗?哪位要送信给谭锦心啊?就请出来吧!”
中间一道门应声而开,里面出来一个男子,身材瘦削,脸堂黝黑发亮的,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羊皮褂子,见了我就十分激动的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边用力摇着边说道:“锦心,是我啊?!”
我诧异起来,这人面生的很,怎会认识我?看样子还跟我很熟悉似的。他嗓音沙哑,皮肤粗糙,应该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且慢,你认识我?”我赶紧抽出自己的手,疑惑地问他。
那人眨眼看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瞬时明白了什么,他退后一步远,给我行大礼:“见过太傅大人!”
“免了。你起来吧。我问你,你认识我是吗?我们何时在何处相识?你到我府上所为何事?”
那人抬头看我,眼光中隐藏着难以抑制的泪光:“锦心,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他仿佛从心底涌出巨大的哀伤,努力平复下心情才继续道:“可记得你没到都城做太傅之前在何处安身?”
“你是谭须年府上的人?”我大惊且喜,与谭须年一家已久未联系,自从去了青虚赈灾,便再未关照过他们了,回到都城之后百事杂多,也还未顾得上与他们联系,但我心里也着实是惦记这一家人的。谭须年是个很好的人,做官或者不那么如鱼得水,但做人很有原则。他们一家是带罪看管,平时要做繁重的体力活,日子定然不是那么好过的。
见我仍然没有认出他,男子无奈地开口说道:“锦心,我是谭少迁啊!”
啊?!
我彻底呆掉了。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少迁呢?模样不像,穿着不像,举止言行哪里也不像他!可——一个陌生男人不可能千里迢迢找到太傅府,来冒充一个获罪的官家少爷吧。“你是少迁?你……怎么会是少迁呢?”
我疑惑不定,拿不准来人的身份。
“不像我了吧?我自己也常觉得站在你面前的人早就不是谭少迁了。那个谭少迁死了。现在的谭少迁就是这个样子,破落,穷困,衣食无着。”
“你真的是少迁啊?”我向他靠近,努力地在眼前这张脸上辨认着曾经熟悉的痕迹,于是熟悉的感觉一点一点地被发现,他的眉眼,他的鼻嘴,他虽窘迫却曾鲜衣怒马的没落之情隐隐地浮现在面前。
我被谭少迁的出现震撼了,被他两年来天翻地覆的变化震撼了,我忍不住地回想着曾经在郸城府的那些日子,我和成碧、少迁、两可在一起的快乐无忧与年少轻狂,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早已随风远去。
“你们好吗?成碧小姐好吗?”我颤抖着出声,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姐姐没有嫁给唐及。她和我们一起做粗活,身体受不住,就病了。唐及让人使了些钱,把姐姐送到了绣坊,自此她才有了活路。后来,看管我们的一个小吏看中她的美貌,非要强娶。姐姐不愿意,他便折磨父亲和母亲,姐姐没法子就答应了。如今不过也是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那小吏答应她,每个月可以与我们见面两三次,便是这点盼头支撑她活着的。”
“那,谭老爷呢?”我听了这些心中难过的很。
“父亲,他已经,死了。”谭少迁抬起一双氤氲的眼,直视着我:“近半年,父亲一直生病。可在人家的监管下又不得休养,又没钱治病,上个月中旬卧床不起,不到十天就去了。”
“谭老爷,是个好人啊!”我擦掉眼角滚出来的泪珠,叹息一声。“那,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父亲病逝,家里连发丧的钱也拿不出来了,吃药治病都是唐及照应的。母亲说,我们已经沦落为朝廷罪臣,还要什么脸面,直接运到城外埋了就行。我作为人子,却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况且,父亲是清廉的官员,郸城百姓是尊重他的。于是,我便和看管的人说,你在都城做太傅,曾认了父亲为干爹,我要来给你报信。他们便同意了。”
我听明白了,谭少迁希望我帮忙,给谭须年风风光光地办个丧礼。这事并不难,难的是我现在抽不出时间回郸城府。现在这太傅府里,还停着一个百里画,后园住着贞妃,司马晦、彩娥和两可还在牢里,而更为紧迫的是,距离十月初十的日子只剩下十一天了,在太子释放司马一汀后,我们要设法把那些家眷送出去,还要再去救出老王爷,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全都是迫在眉睫的棘手事情。
可这些,我怎么能告诉谭少迁呢?
“好了,少迁。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我给你换个房间,你在我这里住两天再回去。”
谭少迁看着我,沉默地点点头。
他跟在我后面,走的不快不慢的,却把头伏的很低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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