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凤缺坐在高头大马上,等在院子里,明显是要上山看玉脉,可他也没差人去跟凤酌说一声。
待凤酌从厢房出来,倒是愣了下,随后她赶紧牵来马匹,就要带凤缺上山。
两人正要离开之际,楼逆不晓得从哪里蹿出来,他身后也牵着一匹马,那模样,分明是要一起上山。
凤酌扭头凶了他一眼,转而对凤缺解释道,“五长老,山路崎岖,恐有野兽出没,多一人随行,更是妥当。”
凤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可将凤酌的小心思看的清清楚楚。
哪知,楼逆翻身上马,一转马头拦在凤酌面前,笑着对凤缺道,“还望五长老体谅小师父身子有伤,我这当人弟子的,最是心疼,是以这上山之事,由我一人领路即可。”
说完,他便眼梢带挑衅地望着凤缺。
“无碍,”凤酌赶紧道,颇为担心楼逆得罪了五长老去,“只是上山而已。”
要说从前,她总是一人,又是个有本事心高气傲的主,在凤家,对谁都不放在眼里,由着性子行事,即便得罪了人也就得罪了,半点不在意,可眼下,身边多了个徒弟,不自觉的,她还学着转圜几分,只恐有人对他使绊子,她不怕那些个阴私龌蹉,再多的算计,她一拳破之了事,可要落到楼逆身上,她便不安心了。
如此,她才真正体会到为人师长的那种心情,当真是严不得来松不得。
可楼逆似乎半分都没体会到凤酌的苦心,他坚持,“小师父听弟子的,况弟子是男儿,上下山都来的快。”
话道这份上,凤酌不好再说什么,她转头看着凤缺。
凤缺更是个凡事不放心上的,他夹紧马肚,竟当先往外走,“随意。”
楼逆朝凤酌摆了下手,示意她回厢房歇着去,一挥马鞭,追凤缺而去。
凤酌眼见两人背影很快消失,她从马背上下来,摸了摸马儿,平眉一皱,凭的多了几分担忧。
徒弟明显很介怀五长老的模样,且又是个惯玩心眼的,这要是惹到五长老头上,她可不晓得要如何善后,毕竟五长老和二长老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先不说凤酌心里头没来由的各种不安,单说楼逆追上凤缺,两人齐头并进,他并不将凤缺那长老身份挂心上,反而觉得凤酌不在,很多话他才能说的肆无忌惮。
于是,他便道,“真是让五长老失望了,小师父是个好的,没能像长老所言那样,疏远弟子,想来长老还需多多规劝才是。”
凤缺不予理会,他只打马骑的飞快。
楼逆自是不落其后,他晓得凤缺素日便话不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说点膈应人的话,谁叫他本就是眦睚必报的人呢,“五长老扬言不会收我这样的人入门下,其实我早也想说,五长老这样的人物,就是求着我入门下,我也同样是不屑的。”
这话音方落,楼逆不在掩饰,他一身风华的气度毕现,眉目清贵而隽永,端的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派头。
凤缺稍稍微诧,他终于施舍地瞥了楼逆一眼,似乎没想到凤家从前不起眼的小厮,也能有这般的面目,那种作派根本不是说谁都能有的,就是他见过的好些安城贵公子,锦衣缎袍,玉冠华发,也比不过楼逆眉梢一瞬的尊贵。
他缓缓慢下来,面若冷冰地问道,“你是何人?”
楼逆轻笑了声,他并不回答,口里喝着驾的一声,快马加鞭,嗖地跑前头去了。
一直到凤缺真正看到那条子玉玉脉,他才算忘了这回事,楼逆并未跟着进坑洞,他不喜这人,才不会费心思去讨好,总归日后也是不能和睦相处的,面上过的去就行了。
且他在外面瞧着凤缺的马儿,眸色闪了闪,心尖子又开始在发痒,总想做点什么,才不枉龙溪这一遭。
各种状况自不必细表,两人从上山到下山,连同凤缺查看玉脉,总过都才不过两个时辰,动作不可谓不快。
在进镇之际,楼逆忽的一鞭子抽在凤缺马屁股上,那马吃痛,扬蹄发疯起来,横冲直撞的就乱跑一通,还速度飞快。
凤缺不妨楼逆这一手,他俯低身子,死死勒住缰绳,回头眸生极寒地看了他一眼,后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想要重新控制座下发疯的马。
龙溪镇不大,这等骚动很快引起了所有的人注意。
而自凤缺和楼逆一道出门,凤酌就安定不下来,是以,她估摸着时辰,早早的就在镇口去候着,这时见这等动乱,且凤缺随时有被颠下疯马的危险,她想也不想,纵身一跃,跳当出去,一掌就击在马头。
那疯马抬起前蹄,嘶昂一声,眼见那马蹄踏下来就要落到凤酌身上,随后慢吞吞进镇的楼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凤酌不慌不忙,她就地一滚,脚尖迅速踢出,将马头踹开,站将起来之时,急急到凤缺身边欲扶他,“五长老,可有受伤?”
纵使凤缺再淡漠如水的性子,这会也被楼逆此举激起了一分火气,他一甩袖,推开凤酌过来扶的手,略有摇晃地站起来,一张清冷的脸白的像雪霜一般,可星目晶亮如冰片,明晃晃的倒影出楼逆的身影。
不消说,凤酌都明白了,她眉心一跳,突觉头疼,真是不知要如何教导这么个花花肠子的徒弟。
要不,她觉得还是再揍一顿?
楼逆下马过来,几步到凤酌身边,上下打量了,见她无碍,才放心道,“这种事,小师父莫要强出头,都说五长老无所不能,这样的事,又岂会难住他。”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挑起,就让凤酌肝火大动。
“你可知,五长老不会武?”大庭广众之下,凤酌不想给楼逆没了脸面,是以连质问都是小声的。
楼逆诧异,这点他还真不晓得,转头看向凤缺,他也算拿得起放得下,大大方方拱手认错,“是我莽撞了,给五长老道个不是。”
“不必!”凤缺声若冰刃,字字都带着割裂的寒意,“无知者无罪。”
分明很是普通的一句话,可那“无知者”三字从凤缺嘴里出来,就让楼逆倍觉难堪。
有凤家护卫赶来收拾残局,凤缺轻描淡写地看了楼逆一眼,抬脚就往凤家宅子去,凤酌拉了楼逆一下,见无外人,这才低声跟他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五长老虽是凤家玉雕第一人,可他从前体弱,一身筋脉更是先天纤细,不能修习各种拳脚,是以,五长老是不会武的。”
楼逆没吭声。
凤酌只怕他心有计较,便多道了句,“所以,若起先他真从马上坠下,约莫凶多吉少。”
楼逆懒懒的嗯了声,暗地里撇了撇嘴,凤缺坠下来是生是死他都不关心,他只有点恼她不顾自己安危,如此以身相护,原本他以为她只会那么对他来着。
快到凤家宅之际,凤酌喊住他,正色道,“止戈,五长老不似二长老那种奸邪之人,你……”
“莫要与之针锋相对。”
即便他前程既定,可眼下不管如何,他也只是她的徒弟,一个堪堪才开始习玉雕的无知轻重的小人物,而凤缺是一家长老,争斗起来,予之并无好处。
凤酌难得的苦口婆心,可听到楼逆耳里,便是他自己的师父居然在袒护外人,反而还训斥他!
“小师父,这是在担心弟子会像算计二长老那样对待五长老?”他眯起狭长凤眼,隐晦流光从他眼梢划过,宛若流星,可也多了几分潜藏的危险意味。
“是。”凤酌实话实说。
楼逆自晒一笑,心头怒意横涌,烧的他整个心窝都在发疼,他忍着不忿,言语出奇平静的道,“既是师父所愿,弟子遵从便是。”
话毕,他竟也不等凤酌,自行一人进了门,转个弯,就回厢房去了。
凤酌眉尖一蹙,觉得楼逆的话怎么听着那般别扭,可她最是没耐心应付眼下这样的情形,很多事很多话,她习惯直来直去,可楼逆不是如此,他更为喜凡事都转个弯来。
一时半会,她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在何处,想了想,只得找了些寻常伤药,先去瞧瞧凤缺,必要之际,她总要为徒弟做下的事善后。
天可怜见,心高气傲的凤酌,何时与人低头过。
原是在不知不觉间,她潜移默化的在改变着楼逆,而楼逆自然也是在改变着她。
先不说凤酌去见凤缺又如何了,单是楼逆回了自个厢房,左右无人,他脸才沉了下来,他坐到床沿,十指捏的手背青筋泛起,俊美的眉目没了和气,尽是阴沉如墨的戾气。
他就知道,凤缺在凤酌心里,定然也是有份量的。
可她是他师父,他是她弟子,在整个凤家,也只有他们彼此为彼此而已,旁人又能有几多真心实意,是以,他的师父心里除了他以外,又怎可还能容外人!
他从未在凤酌面前露出过的自私以及强势到扭曲的占有欲,这会尽数从他脸上显露出来。
打小,但凡是属于他的,不管是物什还是人,皆只能有他一人而已,就像,他那不在了的娘亲一样,从生到死都只为他一人。
是以,他都那般真心对待凤酌了,同理,她也应当与他心意一样。
他抬手捂脸,蓦地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日为师,自然终生……都只能是我一人的师父呢……”
透过指缝间隙,能见他凤眼之中流泻出来的疯狂以及偏执,像是迷离在碧玉湖泊之下的暗流,一涌动起来,便能毁灭所有,他人还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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