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江城一笑,“杜大夫,我二伯父可能会到京城任尚书都令史了,他若真的来了,我家便热闹了。我保管您到时候会嫌人多,嫌烦。”杜大夫端着杯冰镇酸梅汤惬意的抿了一口,起身踱步,“你二伯父跟你阿父是兄弟,应该很像吧?他家里的小丫头像不像你?小郎像不像阿倩?若是相像,再来多少个我老人家也不会嫌烦的。”
任江城一脸不屑,“怎么会有人像我?我这么出色的人,怎么可能有人像我?杜大夫,您可真是……”她在杜大夫面前一向随意惯了,这时也是放纵恣意,脸上的表情鲜活生动,活脱脱一个刁钻蛮横的任性女郎。
她目光无意间掠过桓广阳的面庞。
或许因为这水榭是阴凉地,桓广阳如白玉胜冰雪的面庞显得很柔和,眉宇间荡漾着笑意,眼神像流水似的自然流动,似醉非醉,满眼深情。
任江城忽地停住了,要数落杜大夫的话咽了回去。
“我老人家如何啊?”杜大夫大喇喇的问道。
岸上传来脚步声。
桓广阳本来耳目极为聪敏,今天却异常迟钝,等脚步声已向这边走过来时方才发觉,“女郎,这里有没有别的出路?有人来了,你还是先行离开最好。”任江城忙探身往外看了看,见任平生独自一人沿着石桥往这边走,吐舌道:“我阿父来了。这里另有出路,我先走了啊。”小小声的交代童儿,“我今天应该做主人的,我阿父知道我不好好招待客人跑到这里来玩,会不开心的。”童儿乖巧的点头,“小的明白。”任江城摸摸他的小脑袋,“乖。”冲杜大夫和桓广阳挥挥手,沿着水榭另一边轻盈的跑开了。
她腰肢纤细,脚步很轻。
她离开之后没多久,任平生便上来了,和杜大夫问过好,目光锋利扫了桓广阳一眼,“十三郎离席更衣,却一直没回去,仆甚是担心。”桓广阳抱歉,“途中遇到杜大夫便过来一叙,却没想到您会担心,晚辈考虑不周了。”任平生淡笑,“哪里,十三郎客气。”
杜大夫命童儿拿了钓杆来,头上顶着大大的荷叶,坐在水边垂钓。
任平生和桓广阳不便打扰他,告辞了出来,缓步往山上走。
不知不觉,见碧亭已隐隐在望。
见碧亭坐落于半山坡,山并不高,但是要走上去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令爱的时候,她便是在一个山坡上。”桓广阳凝望前方,缓缓道:“那个山坡和这里不同,更陡峭一些,山坡后面悬空,若是从上面掉下来,弱质娉婷,只怕便会化为一抔黄土。”
“你说什么?”任平生心惊胆战,脊背发凉,厉声低喝。
阿令在一个山坡上……若是从上面掉下来,弱质娉婷,只怕便会化为一抔黄土……这是什么意思?
桓广阳语气稳而冷,“那是在刺史府桃杏林外的山坡。当时令爱被人威逼,一步一步往后退,眼看着再有两步便要摔下来了。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何感受,只记得我远远的看着,已觉心惊。”
“竟有这种事么?”任平生脸色煞白。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阿令在宣州刺史府,竟有这样惊险的时刻……
“后来呢?”任平生沉声问道。
他不光脸色白了,嘴唇亦是没有一丝血色。
桓广阳眸光柔和了,“后来,她跟那拨逼她后退的女郎们说了几句话,女郎们渐渐止住脚步,不再威逼于她,她安全了。”
任平生出了一身冷汗。
“如此。”他木木的说道。
桓广阳转过头凝视着他,目光幽深,“逼她后退的那拨女郎人数不少,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名叫任淑贞。”
“任淑贞。”任平生脸色铁青。
任淑贞,他兄长的爱女,他的侄女,阿令的堂姐,姐妹之亲,带着一拨外人逼迫自己的堂妹。
任平生胸口一阵巨痛。阿令,他那可怜的、出生于战火之中、被迫送回刺史府的女儿,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宣州到底经历过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磨难和困苦,她又怎会聪敏慧捷,远胜同龄女郎?
刺史府的主人是他的阿父,是阿令的祖父啊,为什么竟然会这样?
任平生稳定下情绪,冷淡而客气的一揖,“多谢十三郎告知我这件事情。”
“不敢。”桓广阳恭谨的还礼,“晚辈只是看到这山坡,便想起一段往事罢了。‘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即便自己亲眼看到的事,与未必便是真相了,或许这其中另有曲折,也或许女郎们只是在开玩笑,事实如何,还请您再详查。”
孔子当年周游列国,非常穷困,没有饭吃。后来颜回弄来了米,孔子让他煮好了和大家一起吃,饭煮好后却发现他先从里面拿出饭来吃了。当时孔子没说什么,一起便教育起大家,颜回解释,“因为有些饭可能是粘上煤灰,是黑色的,我怕扔了浪费,所以把黑色的饭先吃了。”孔子才知道是冤枉了他,发出“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这样的感慨。桓广阳特地提出这句话,就是在解释他看到的也未必是事实,可能任家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或许另有内情。
他和任家并无交情,这样委婉道来只是在因为看到了任家家丑,为避免任平生的尴尬和难堪,故意提出来的。“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我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必觉得颜面有失。
很为任平生着想。
任平生哪能不明白这个呢?淡淡笑了笑。
桓十三郎年纪轻轻的,倒是很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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