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连着血脉的骨肉至亲,冷静之后,他总会来寻,万千将士的血埋得太深,每至夜深黑风起,潮湿空气中,总能隐隐闻见血腥味道,被风带着,渺渺飘出百里,围拢十方营城。
军营最中心的营帐处,前右方有一株茂密的古榕,枝叶繁茂,其下目不视物,恍惚间,似乎有人就站在那里,沉静的,任由枝叶将自己身体覆进一片阴影里,布满了腐朽的死气。
眼前营帐里不断传来啼哭声,刺破云层,在人脑海中一声声地荡开。
岁把还不到的小东西,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好的精力,哭到现在,竟也没见一丝停歇的。
隐约间有人轻声在哄着,呢呢喃喃,哽哽咽咽,听不清,也分不明。
乔弥知道,杳杳近来夜里总是会哭,孩子的音嗓,嘹亮就如沙场号角,穿透过千军万马,刺耳又扰人的紧。
他听了很长时间的哭声,阴影里闭上眼,风声细细沙沙,拂动鬓发,如同情人的手在侧,然而睁开眼,却又偏偏缥缈的抓不到,只能觉寒风更凛,凉透心肺。
萦绕于鼻尖不散的铁锈气息已经使人麻木,他听见阿淫的声音,依旧冰冷低沉,帘帐掀起,看见他将荷菱拉了出来,沉着脸应该是不愿见她再难过,所以在强硬地迫使她离开,然后营帐里,就只剩下了那小小的一个人,持续不断的啼哭声,听起来寂寞又孤冷。
四面再无人,乔弥这才往前去,站了这许久,肢体冻得有些僵硬。
他一个人走进无人的帐,步伐显得迟慢,昏黄的灯火将他的身躯映亮,修长的影子,觉不出的万年孤寂、寒冰料峭,他低头将摇篮里的小人儿抱进怀里,说来也怪,本来谁也哄劝不住的哭声,竟就那么抽噎一下,在他怀里缓缓地止了。
四周阒寂无声,他回头抱着杳杳离开,掀开帐子,却见外面突然亮起了数十火把,在他身前交织阻成一片明亮的光影,随即便见十余士兵刀甲在手,列成方阵,拦了他的去路。
杳杳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迷迷糊糊的伸手抓紧了他的衣领,许是哭累了,阖上眼便要睡去。
乔弥站在原地没动,看向前方捧着手炉,从士兵突然让开的一条道中走来的那人。
精算于人心者,从来都莫过于萧彧,凤罄瑶在这世上给他留下的唯一牵挂在这里,所以他知道,这个小东西,乔弥一定会来带走。
“你要往哪儿去?”萧彧淡道,嗓音听不出意图。
乔弥微垂眸,似乎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对于此时此地的所有,都充耳不闻。
萧彧看了身侧荷菱一眼,荷菱有些犹豫不决,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却还是低垂着微红的眉眼,慢慢走上去,从乔弥怀中将杳杳接了过来。
近卫牵来两匹马横亘在两人中间,萧彧伸手拍拍马背,向乔弥挑眉示意,乔弥看他一眼,上前牵住了缰绳,一跃而上,马匹轻鸣一声,随他脚下动作,旋即往前疾驰而去。
萧彧将手炉递给身旁近卫,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其腹,自然跟了上去。
天光将明,晨曦微薄,初春时节最冷,积雪却已渐渐在融了。
萧彧何等身子骨,这样寒风中疾驰一阵,脸色旋即就发青,闷声开咳,摇摇欲坠,翻身就要落下马去,乔弥微一回头,立即旋身下马,径直一把将他捞了起来,落地稳住。
萧彧一阵疾咳,良久身躯方能挺直,望向前方,嘶哑声道:“你看。”
乔弥目光随他看去,方见远方巍峨古都,沉重庄严,而他们脚下,一片蜿蜒起伏的山脉,遥遥望着那座旧城,不知相守了多少岁月,才将曾经的凤字大旗,守成了如今的萧字。
“我若是你,也不会再想回到这处伤心地。”萧彧道:“只是曾经答应过你的事,须得你看着完成,才算了了。”
乔弥脸色苍白,几绺发丝凌乱,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而麻木,望着远方那沉重的古城门,嘴唇蠕动,低低溢出零碎的几个字:“不重要了……”
萧彧淡道:“她呢?她也觉得不重要?”
乔弥忽然有些不确定,这个历经风云,几朝更迭的皇朝古都,在她心中,究竟占有多大的分量?他心中有丝苦涩,极其可悲的轻道:“我不知道。”
萧彧拢了拢袖子,望着远方矗立的城池,嗓音清淡地驳回他:“你知道,她不会这么想。”
乔弥眼睫颤了颤,这真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他心中长久以来一直都隐隐清楚着一件事,却始终有些不愿去承认面对,然而不曾想临到终了,她却到底还是用行动给了他一记耳光,将他彻底扇了个清醒。
忽然觉得很累,不愿再去理会,他苍声道:“二哥,我要带她走。”
萧彧沉默一瞬,“你当真要这么做?”
乔弥眼中布满血丝,他低垂着眸,面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憔悴,确定么?他也在这样问自己,答案却是否。
他抬起手来遮住了眼,静寂了好一会儿,俄顷嗓音无比沙哑地喃道:“在她心中,我从来没有她的子民重要,也比不上她的国……”
尾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在山顶凄冷的风间破碎,他心中响起可悲的质问,阿瑶,你到底将我放在什么位置?
他这一生或许只做过一件错事,就是自以为可以带她走,自以为她也可以不顾一切,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可惜最后得到的,终究还是他一个人的肝胆俱裂。
萧彧抬手放上他的肩,用力按了按,淡道:“你错了。”
国家固然重要,可你对她而言,却也等同性命。
他轻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南莫攻不下,你将会如何?”
他会如何?乔弥木然地想到,自然会同那北祁十万将士一样,同他萧彧一般,届时或沦为阶下之囚,或蒙受奇耻大辱,或在这异国他乡,终结此生。
可这又如何?
即使拼了这一生,一路都走到了这里,他又有几时退过?
“可她不愿见你死。”萧彧见他神情,将手从他肩上放下:“所以,她为我们打开了城门。”
乔弥浑身一震,骤然看向萧彧。
萧彧道:“不敢相信?”他唇角极浅的勾起,吸了一口山顶清冷的风,望向远方古都,淡道:“我也不敢相信,可那城门,却确实被人提前动了手脚。”
他派去的人早已被言喻之识破,不可能再做出这些动作,而剩下的,便只有一人。
萧彧转身看向乔弥,神情如旧清冷,同往常一般对他人不甚上心,只单单道出他所知的实情而已。
“身为一国公主,她也算是忠节了一生,最后却为你叛了国,弟妹从没有弃你,却也同样不能再心安理得,她是公主,有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使命,殉国,是她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退路。”
乔弥身子踉跄了一下,如遭雷击,长时间不眠不休,使得他早已不堪重负,头开始炸裂般的疼,他躬下身使劲按了按,却发现无论再疼,他的眼睛也干涩的掉不出泪来。
萧彧伸手想去扶他,手堪堪碰到他胳膊,却顿了顿,重新又收了回去。
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这个结果他早已预料,可这个结束的过程,却让他不可避免的生出一丝动容。
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决定了一个人今后走的路,他们每个人所背负的东西都太不相同了,萧彧无法弃了北祁相助乔弥,也正如凤罄瑶无法舍的了南莫。
人经大悲,只能靠自己冷静,乔弥再次抬起脸时,萧彧突见他一双眸子殷红如血,他心头一跳,险些要喊快传军医,却又见乔弥喉结轻轻滚了滚,便听他嘶声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他应该是一直都明白的,凤罄瑶爱他,却也爱她的故国疆土。
两者从来都不分轻重。
他不能带她走,她舍不了这里,她的埋葬之地,只能是凤室的宗祠。
萧彧看他半晌,斟酌道:“既然明白,那今后,你有何打算?”
乔弥怔然道:“生前南莫子民欠她的,我要他们一一还给她……”
萧彧等他说下去,却见乔弥忽然转身,往山下行去。
他静立一瞬,还是拾足跟了上去。
凤罄瑶在临山山腰的一处岩洞里,幽静而隐秘,萧彧看清岩床之上的人后,眉目还是微微动了动,她竟与生前无异,只静静躺着,容颜如生,惜苍白过甚。
他目光旁移,见一处散落着许多银针与止血药物,不用想,也知乔弥这几日,定是彻夜不眠,几近疯狂,受了他难以想象的折磨之后,才恢复如他眼前所见的模样。
乔弥将凤罄瑶从岩床上抱起来,轻声道:“我总觉得她会醒……”
空旷的洞里,隐约传来水滴声不断,萧彧听乔弥又低头笑了一声,凄凉又讽刺,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接受了事实,呢喃又轻道:“痴人说梦。”
萧彧没说话。
乔弥抬头看他,将怀中人一步步抱到他身前,声音在这岩洞里显得格外的清晰温沉。“这座城池,你答应过我的,宗祠不改,会依旧姓凤,只是她凤室,如今也没什么人了,所幸,却还有一个皇姑姑……”
萧彧自然知他意思。
“……从今往后,正如我之前与二哥所说,只要她凤室不反,纵天下一统,她历代的皇族宗庙,便都可在此,世代绵延。”
萧彧伸手,将人从他手中接过,沉声道:“好。”
——
回到军营,暮色残阳,穆青问:“乔二公子呢?”
萧彧伏于案间,不曾抬头:“带着杳杳,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
许是昆仑之北,南山之巅,总归是走了,萧彧顿笔,轻轻抬眉,不同他来时孤身一人,如今身边,幸而有伴。
——
十日后,北祁丞相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为南莫公主亲行国葬,丧队十里,穿京城街巷而过,人尽相望。
十五日后,南莫余军溃降,凤桓矣一无所踪,南北鼎力百年,终尽归祁有。
多年以后,这片故土再复繁荣,有青衣人携小女流连而过,偶过寺门,见壁上画像,小女忽然顿足,扯住他衣袖轻呼:“爹爹,那画像上的人,与娘亲好像!”
乔弥回头,顿在那里,再也行将不动。
这世间的许多东西,总是要失去了才能明白她的好,行过万千山水,真觉所有风景皆不及她,他蹲下身将小女抱进怀里,继续往前去,嗓音徐徐如这暮鼓晨钟:“你娘亲,要比这上面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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