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诣朗知道宫南絮葬身在火海中的消息时,是在四月底,那一整个月平南关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他知道,一从平南关回去之后,宫南絮就被慕容暄打入了冷宫里。明明在平南关相处得极其融洽恩爱的两个人,一回到蕲州城里便反目了。
再后来,便听到了冷宫失火的消息。
“皇上,段将军回来了。”尹兆平领着段诣朗往御书房里面走,站在慕容暄面前。
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朕召你回来,是想与你一同商量收复淮北的事。”这几日来,已经有好几封奏折上奏的皆是慕容寒在暗中培养自己阵仗的事。
他对慕容寒松懈了好几个月,是该想个法子好好算一算他们之间的这笔账了。
“末将这段日子也在平南关听到了一些风声,皇上想要收复淮北,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废太子在壮大自己的阵仗,也在留心观察我们的动静。若是我们在此时挥军北上,必定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吃亏的是我们。”
段诣朗沉吟片刻后,开口回道。
慕容暄垂下眉头,手指头来回轻轻摩挲指馥。
“这一回,我们不要主动进攻争取主动权,而是要静观其变,以静制动。这是微臣想出来的计策。”
尔后,他又补充道。
慕容暄的眸光微微往下沉,薄唇轻启,“前面几次,无论是梁国,吴越,还是慕容寒,我们都是主动进攻,想必慕容寒已经摸清我们的战策了,这回的确是要静观其变了。不过,还是要多加防备,否则很容易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是,末将立刻吩咐下去,让平南关的将士多作防备!”段诣朗躬身颔首,朝他回道。
“淮北那边,你也派人仔细留意着。”他吩咐得极其认真,不敢有一丝一毫差池。
段诣朗扣紧双拳,“末将记下了!”
“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未说一句分外的话。
段诣朗站在原地,唇齿动了动,尹兆平见了急忙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当即领会,颔首退了下去。
慕容暄能察觉得到他的异样,只不过装作视而不见。
宫南絮已经消失了整整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他未派人给她立碑位,也不愿意承认她已经死了的事实。
一个善于谋略的人,就这么葬身于一场大火中,她当他慕容暄是傻子吗?这两年来,他之所以一次次被她蒙蔽双眼,不过是因为他对她有了感情罢了。难道她忘了吗?她那一身的攻于谋略全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
葬身于火海,尸骨无存这个事实,只有那些总被表面疑惑的人才会相信,他慕容暄可不会信。既然她这么想离开他,那他便满足她的心愿。
只不过,这个心愿是有期限的。
段诣朗在御书房外站了片刻,尹兆平从里面走出来要去给慕容暄添茶水时,他急忙抓住他的手问:“尹总管,宁妃娘娘她真的死了吗?”这半个月来,他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尹兆平叹了一声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怎么会呢?...”段诣朗松开手,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那场大火是在半夜起的,烈火冲天。宁妃娘娘的身子太过虚弱,根本就逃不出来...”
尹兆平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段将军还是赶快回去吧...”他摇了一下头,往长廊尽头走去。
段诣朗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抬脚走下御书房前的大理石台阶。他脚步沉重,昏暗的光线笼罩了他全身,让远处的侍卫只能看得到一团在慢慢蠕动的黑影。
“夫君,皇上他为何突然召你回来?”季雨芙一直在府门口候着他,见他终于从皇宫里回来,急忙走上前问他。
“是收复淮北的事。”
段诣朗将手中的烈马交给下人,与她一同往府门内走去。
“皇上要收复淮北了吗?”季雨芙走在他身侧,关切地问道。
“嗯。”
他点了一下头,昏黄色的灯笼亮光照在他脸上,季雨芙这才确信他是真的心不在焉。
“那夫君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怕无法如愿将淮北收复回来吗?”她轻轻绞了一下手指头,小心翼翼问他。
回到屋内,段诣朗脱下身上的战袍,季雨芙从他手里接过来,挂在木构上。
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替宁妃娘娘惋惜,一个将才之人,就这么葬身在火海中,当真是可惜了。”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悲鸣。
季雨芙站在前面,双手滞了一下,尔后才回道:“是啊,她的确为大齐立下了不少功劳,可未想到最后却是落了这么个下场。”
死者已矣,终是不能再在她身上有任何无端的猜想。
“对了,明日我想与你回一趟季府,看一下岳父岳母他们,顺便看一下庭儿。”从霍邵庭在季府里住下,段诣朗还未能去看过他。
“好。”
季雨芙扬起唇角,应承下来。
第二日晌午,二人一同上了马车,往季府而去。
那时候,季中忱正在庭院中教霍邵庭诗书,这一年多来在季中忱的教诲下,他已经远离了以前的接触的战术,还有那些刀枪棍棒。
而是,背下了一手好诗文。
但他一直铭记着,自己姓霍,是霍家的人。
“段叔叔,庭儿终于见到你了!”
正在与季中忱一同认真朗诵诗文的他见到段诣朗和季雨芙出现在庭院里,急忙放下手中的诗书跑上前去抱住段诣朗。
“庭儿长高了不少。”
段诣朗低下头,不用蹲着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头,他已经九岁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七岁的孩童。
“段叔叔可是许久都未来见庭儿了。”他拉着他的手,很是亲昵。
“段叔叔一直都不在蕲州城里,所以才没空回来见庭儿。”他展开眉眼,笑着说道。
霍邵庭点了一下头,“庭儿知道,段叔叔与庭儿的爹爹一样,都在外面驻守带兵,所以才没空回来。”
“嗯,往后只要段叔叔回蕲州城就过来看你。”段诣朗摸了摸他的头。
“庭儿知道了。”
霍邵庭咧开嘴角,很是听话。没有人跟他说霍家发生的事,虽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是他知道整个霍家兴许已经遇难了。不然何以两年时间过去了,他还没能回到霍家。
只是他们不说,他也便一直装作不知道。
霍弈城教导过他,身为霍家的后代,只要活在世上,都要效忠于慕容皇家,更要知道感恩。
段诣朗和季中忱为了将他保下来做了那么多事,他不应该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看到霍邵庭这么乖巧,段诣朗这才放心不少。
...
在漠北修养了一段时日,宫南絮的身子好了很多,东方宛云的医术确实高超,她脸上的病态已经褪去了,脸色也在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她住的那处院落前种满了芍药花,全是东方宛云和凌暮时种的。无双出去帮着灵惜一同晒草药之后,宫南絮自己走到了院落里,弯下身子闻了一下含苞待放的花蕊。
一股花香味扑鼻而来,她微微漾开唇角,双瞳里倒映着一朵朵芍药花,眉眼轻柔,动人婉转。
眸光落到远处,拂过满院的芍药花后,她慢慢直起身子。
突然,地上传来一声轻响,有东西从腰间掉落。她低头往下望去,是慕容暄送给她的那个平安符。
宫南絮怔愣了一下,双瞳闪动着,眉眼间有一丝悸动拂过。她蹲下身子,将那个平安符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她还记得,这个平安符是当初她攻下汴州后与霍弈城一同回到蕲州城领功,要赶回去时慕容暄送给她的。
他希望她能从汴州平安归来,更希望她能助他登上主位。
她看着手心里的平安符,手指头轻轻动了一下,神情有些涩然。不知道那场大火能不能瞒过慕容暄的双眼?
“娘娘,您为何在这里站着?”
从外面晒完草药回来的无双见到她站在那一整片芍药花前一动不动,盯着手心里看时,疑惑地走过去问道。
走过去之后才发现她手里拿着慕容暄当初送给她的那个平安符,“您是,想皇上了?...”无双嗫嚅道。
她摇了摇头,“我在想,我们纵的那场大火能不能瞒得过他的双眼?”她眸光微沉,话里带着几分担忧。
“若是没瞒过,皇上早就派人来寻我们了。”无双站在她身旁,宽慰她。
宫南絮的眉头皱了一下,沉吟了好一会才回她,“也许吧。”在慕容暄的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有的时候他的心思她仍是摸不清的。
“其实奴婢想不明白,皇上他明明喜欢您,为何还要这么折磨您。凌公子与您一样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您不过是助他逃离朱雀堂而已,他为何要那么狠心待您?”
他们两个人明明可以很相爱,却要弄到如今这步田地,无双觉得有些惋惜。
“或许在他心里,容不得任何人背叛他,想要将每个人都掌控在手心里吧。”他对人的控制欲,还有权利的渴望有多强烈,这一点宫南絮心里都一清二楚。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隐忍了太多年。
无双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们二人之间交织成一团乱麻的感情,亦不是她这一两句话就能问得清楚的。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无双急忙扶着宫南絮进了屋。这是她们来到漠北以来,第一次下雨。
手里的平安符沾了几滴雨水,宫南絮将平安符放在案桌上晾干,尔后便从案桌边上走开。
她们在漠北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直未见到慕容暄那边有所动静之后,宫南絮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只不过,她的记性变得有些差了。经常是无双跟她说过的话,没过多久她便忘了。
东方宛云给她看过,说是她身子受损太久遗留下的后遗症,她会尽心帮她治好。只是,不一定能痊愈。
凌暮时比宫南絮还要担心,“小七,你一定要听东方姑娘的话好好吃药,我怕你哪天忘了我是谁。”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好了,我知道了,这番话你今日已经跟我说了三回了。”
这不是说她记性不好吗?凌暮时便时不时又重复一遍,生怕她转眼就忘了。
“我可是你哥,你莫要嫌我啰嗦。”他假意威胁她。自从宫南絮来到漠北之后,他就经常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命令她,这一点让宫南絮很苦恼。
以前在他身边待着时,怎的没发现他是这么啰嗦的一个人。
“好了,你就不要欺负小七了。”东方宛云忙完之后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开口替宫南絮打抱不平。
“你看看,从漠北回来之后你就一直在欺负我,连东方姑娘都看不下去了。”宫南絮撅着嘴,对他扮了一个鬼脸。
“谁叫你以前老欺负我,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欺负你,我当然要好好利用了。”
凌暮时与她打趣道。
东方宛云无奈地摇摇头,便将眸光收回来给下一位病人诊脉。不过有了宫南絮后,医馆里确实热闹了不少。
...
慕容寒故意将自己壮大阵仗的消息放出去,可是过了这么久,慕容暄那里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母后,您说这是不是他的计策?”
慕容寒与姜后一同坐在邕城的后花园里,面色凝重。慕容暄愈是没动静,他的心里就愈不安。
“按理说,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他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母后猜想,他一定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收复淮北的时机。既然他按兵不动,那我们便也按兵不动。”
姜后双手握着茶杯,沉声说道。
当初他们就是为了争取主动权,一时大意才败下阵来,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谨慎行事了。
收复回来的吴越大军军心本就不够稳,若是还在战场上打了败仗,他们更没斗志了。
慕容暄眸光深沉,点了一下头,“嗯。儿臣这回便等着,一旦他按耐不住先出了兵,儿臣便能寻出他的破绽,攻破他的战策了。”
“寒儿,母后相信你。”姜后将手覆到他的手背上。
“母后请放心,这一回儿臣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他的话里,没有了之前那股颓然的气势,脸上也透着从容的坚定。
姜后看到他脸上的坚定感,欣慰地漾开唇角。她期待着有一日能到慕容玄的陵墓前告诉他,她的儿子一点也不比慕容暄差。
两个多月过去了,段诣朗仍旧没有传回慕容寒有向大齐进攻的迹象,慕容暄派人送了一封书信过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段诣朗在信上言明,慕容寒没有主动进攻的迹象,可是他的阵仗却在日渐壮大。
慕容暄看完书信后,将书信扔到一旁,低下揉了揉眉心。再这么等下去,他怕错过最佳的时机。
以他对慕容寒的了解,慕容寒不是这么一个有耐心的人,如今却便得这么有耐心,想必是想赢一回。
但是宋音离是他的弱点,这一点慕容暄从未忘记过。
再过几日便是宋音离的生辰,去年她的生辰没有大肆操办。那时候大齐的元气还尚未完全恢复过来,大肆操办太过浪费。而且,她也刚登上后位没多久,办这种宴会也不宜太过声张。
于是,他唤来尹兆平,“皇后的寿辰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他缓缓开口问道。
“回禀皇上,已经给朝中的大臣们发去了宴贴,宫中的宫人们也已在布置,不用等到皇后生辰的那日便能布置妥当。”尹兆平将这几日盯来的状况如实禀告给他。
“吩咐下去,让他们将排场弄得大一些。还有,全城的子民都要跟着一同欢庆,朕要将声势弄大。”
他展开眉头,话里透着一丝隐晦。
“是。”
尹兆平躬身应下,便退出去吩咐宫人。
在后宫里的宋音离听到这么消息,脸上透着疑惑,原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生辰宴会,没想到被慕容暄将排场弄得这么大。
隔着蕲州城的十里开外,都能闻到从城中传出来的那股浓浓的喜气。
“朕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大排场的宴会,可是这么多年鲜有这么一次,你就忍耐一下好吗?”
慕容暄在华霜殿里抱着小殿下,开口劝慰她。
“离儿都听暄哥哥的。”宋音离将脸上的疑惑掩去,悉数应承他提出来的要求。
“嗯。这一阵子邺儿都是你在照顾的多,朕国事繁忙,皇后辛苦了。”他低头看着长大不少的小殿下,他就快一岁了。
“他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亦是从离儿身上掉下来的肉,离儿照顾他是分内的事,算不上是辛苦。”
她亦是看向小殿下,漾开唇角,脸上布满柔意。
慕容暄凝着小殿下的眸色一滞,尔后便笑着说道:“你变了不少。”自从上次到这里来逼问她宫南絮的事之后,他便察觉到了。
“小殿下都长大了不少,离儿也该学会长大了。”她的话里透着淡然,没有一丝波澜。
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她没有忘记,只是不想再做回以前那个被他骗得团团转还在一旁沾沾自满的样子罢了。
也不是不爱他了,左不过是不会再被他的喜怒哀乐弄得满心的心神不宁。
“朕倒是希望,你永远都长不大。”
慕容暄的眸色中染上一层涩然,她若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该多好,这样就不会知道他有多冷血无情。
有时候永远活在被谎言编织的童话里,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宋音离绞着手中的锦帕,慕容暄的这句话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话里的意思不是想将她永远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是想让她只知道他对她好的那一面。
这,算是一种善意吗?
从华霜殿里走出来时,已近天黑。
陈剑之拿着那个红色的平安符来到慕容暄面前时,他正好回到长央殿。陈剑之见到他,躬身叫了一声,“皇上。”尔后,便将那个平安符递到他手上。
慕容暄看着手里的平安符,心间有一股暖流流过,过了许久才问道:“她在漠北过得如何?”
“他们几个人开了一间医馆,东方宛云似是在替宁妃娘娘疗伤,她的身子恢复得不错。”
陈剑之将他在漠北看到的一切,如实禀告给他。
“看来,她在漠北过得不错。”他的眉眼间,透着一抹笑意。手中的平安符,被他紧紧握着。
自从那日从华霜殿回来,到冷青梧说没有寻到凌暮时的消息退出御书房,慕容暄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一个能死里逃生那么多次的人,不会这么轻易死掉。而能将她带出宫外的人,除了逃亡在外的凌暮时,他想不到谁还会有那样的身手。
恰好是在大火发生的第二日,冷青梧便回到宫里来了。人都跑到宫里来了,他却还要在他面前说没寻到凌暮时的踪迹,这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吗?
慕容暄可以断定,冷青梧在说谎,为了宫南絮和凌暮时在他面前说谎,想助他们逃出蕲州城。
如今冷青梧已经和他们沆瀣一气,他必须要找别的人去办这件事。
于是,他命尹兆平派人暗中给陈剑之送了一封书信,在信上说只要他替他效力,以前的事情他可以不追究,七剑派可以不用再担心会被灭派。
七剑派是陈剑之一手创立起来的,门派的生路是他的肩上的使命,考虑了几日后他便从关外来到慕容暄面前。
陈剑之找了两个月,终于在漠北找到了宫南絮一行人。
夜里,尹兆平从长央殿外走进来,看到案桌上搁置的那个平安符,怔愣了一下,尔后将手里的参茶呈到慕容暄面前。
慕容暄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被昏黄色的烛光覆盖上的平安符身上,就连尹兆平进来了他也未察觉到。
“皇上,您喝杯参茶。”尹兆平提醒他一声。
见他没反应,再叫了他一声,“皇上。”
“嗯?...”终于,他回过神色来。
“您喝杯参茶。”
尹兆平将茶杯再往前挪了一点。
“哦。”
这一下,慕容暄才拿起案桌上的茶杯,喝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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