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时间过去，他们二人均变了样。宫南絮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身手不凡的十六岁少女，而慕容暄亦不再是那个忍辱负重的二殿下。

　　慕容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在她的脸颊上贴了许久，她落下的泪水被他悉数擦拭掉。

　　三年的时间未见，她的脸色已然恢复了。脸上没有了苍白感，也没有了病态感。东方宛云将她的身子调理得极好，甚至治好了她记忆力渐渐变弱的毛病。

　　只不过，药还是要继续吃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活在药罐子里的生活，无双每日都会准时准点的将药碗搁置到她眼前，那些看起来黑乎乎的药汤她已经不会惧怕了。

　　慕容暄的喉结动了动，“阿絮，这三年来你可有想过我？”他眸间的轻柔很是浓郁，将她清隽的面庞悉数笼罩在里面。

　　宫南絮扬起唇角，双瞳剪水里浮起一丝笑意，“有想过，但是没想过要回到殿下您身边。”

　　她长长的羽睫颤了一下，说的都是实话。

　　那两年里，无论是在潜阳府还是皇宫里，她都受了太多的委屈，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使出的那些心狠手辣的手段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我知道，我确实做了太多伤害你的事，硬生生地将你逼走了。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我活在自责和痛苦中。”

　　他话里的黯然，是宫南絮忽视不了的。

　　慕容暄说的亦是没错，这三年来他几乎都活在痛苦之中，除了和小殿下在一起之外。

　　宫南絮抬起眼眸，凝着他，“三年前我之所以执意要走，确实是对彻底对殿下心灰意冷了，可这三年来您确实让大齐实现了太平盛世。您放过了凌大哥和东方姑娘，亦是放过了我，那些心结，我应该让自己慢慢解开。”

　　这番话在回蕲州城的路上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与他说，如今终于说出口，心中平淡如水的湖面上，还是漾开了一层涟漪。

　　慕容暄弯起眉眼，听到她的这番话，他心里异常欢喜。这是三年来，不曾有过的心境。

　　宫南絮在他的龙榻边上坐了许久，直到落日的余晖一点点从长央殿里消失，黑夜笼罩下来，尹兆平才端着一碗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他们二人这么久未见，他们谁也不敢轻易进去叨扰。

　　“皇上，您该喝药了。”他站在宫南絮身后，对着微微睁眼的慕容暄说道。

　　“我来吧。”

　　宫南絮从他手里接过药碗。

　　“是，宁妃娘娘。”

　　尹兆平将慕容暄扶起来，让他靠到软枕上，方又退了出去。

　　宫南絮用勺子舀了一勺药水，递到唇边吹了几下才给他送过去。慕容暄眉眼温柔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亦是配合得很。

　　“仔细想想，以前都是朕喂你喝药，没想到如今轮到你给朕喂起药来了。”他眯起双眼，话里带着一丝得意。

　　宫南絮喂得很认真，听他这么一说，脑海里转动了一下，还真是被他说中了。以前她受伤他确实给她喂了好几次药，而她却一次都没给他喂过。

　　“这就叫山水轮流转，谁叫如今躺在软榻上的是您呢。”她笑着，继续给他喂药。

　　听到里面时不时传来的笑声，尹兆平到的这颗心算是落了下来。他原本还担心宫南絮回来之后两个人又会闹得不欢而散，到时候慕容暄将罪责怪到他头上，那他可真的是小命难保了。

　　夜里，宫南絮在长央殿中住了下来，慕容暄将她搂得极紧，生怕她会再次从他身边逃离。

　　第二日，宋音离便知道了宫南絮回宫的消息，是尹兆平亲自去接回来的。她坐在华霜殿内的长椅上，眸光里没有一丝波澜。

　　宫南絮不在宫里的这三年，她鲜少去找慕容暄，她心中知晓，她与慕容暄之间的问题早就不是宫南絮了。

　　“小姐，她这回回来，想必是不会再走了，您若是再这么消沉下去，就算是有小殿下傍身，恐怕也难有翻身之日了。”画织站在她身侧，担心地说道。

　　宋孝炎被撤了官职，如今她只能靠自己和小殿下，谁也靠不了。

　　“可是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她极为冷淡地看了画织一眼，话里早已没有了斗志。

　　这三年里，她宛若一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除了独有一身绝美的容貌和让无数人瞻仰的后位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慕容暄的爱，亦没有了追求。

　　画织被她这两声质问吓得身子颤了一下，当即不敢再开口说话了。

　　往后的几日，宋孝炎又命人给她连送了几封书信。自从被撤了官职之后，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到后宫来找她，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派人给她送信。

　　信中说的都是一些让她在慕容暄面前多表现，说上几句好话，助他恢复官职之类的话。

　　已经垂暮之年的人了，还是这么闲不住。

　　宋音离每次一看完那些信，就叫画织直接烧掉。最后，干脆连看都不看了。她有些讥诮，宋孝炎不是早就知道她在慕容暄心里的地位的吗？怎么还叫她做这些事？

　　难道他以为慕容暄还是以前那个可以她想要什么都给她的慕容暄吗？那些东西他是不在乎，可如今也不会再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了。

　　她的心中正愁绪万千时，奶娘突然从华霜殿外面跑进来，“娘娘，不好了，小殿下说想念父皇，方才老奴只替他去拿件衣衫的功夫，他便自己从殿外悄悄跑出去了，老奴心想定是跑到长央殿里去找皇上了。”

　　奶娘对着她弯腰颔首，话里满是焦急，脸上亦是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

　　“你说什么？邺儿他从华霜殿里跑出去了？”宋音离当即从长椅上站起来，双眸中亦是透着焦灼。

　　“嗯！”奶娘用力点了一下头。

　　宋音离来不及责骂她，直接跑出华霜殿。慕容暄不陪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都是靠着小殿下才从那段艰难苦涩的日子里走出来，她不再将他作为用来拴住慕容暄的工具，而是当做与她相依为命的一个人。

　　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两个人很容易便能变得亲近起来。

　　小殿下已经四岁了，早就能独立行走不用任何人扶着了，有时候还跑得极快，连宋音离都追不上他。

　　只是他没有独自自己一个人出过华霜殿的门，他只知道自己的父皇住在长央殿里，却并未自己一个人去过，平日里不是宋音离便是奶娘牵着他去的。

　　不过，她们倒是有些小瞧他了。

　　小殿下走出华霜殿后，便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去的倒真是通往长央殿的路。

　　这条路他走了那么多遍早就记下来了，只不过走到长央殿外面时，他却碰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你是何人？本殿下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他对着站在长央殿回廊上的宫南絮问道。

　　宫南絮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人儿，他的脸圆乎乎的，头仰得高高的，身子那么小，居然还装作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看着她。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慕容邺，一眼便看得出来那是小殿下，那双眉眼依旧像极了慕容暄，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没变过。

　　只是，他的这个问题倒是将她难住了，她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是谁，难道要说自己是他父皇的嫔妃吗？

　　说自己是嫔妃他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吗？她皱了皱眉头，第一次被这么简单的为难住。

　　“你该不会，是哑巴吧？”小殿下看着她，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瓜，想了一会觉得这是一个再确切不过的答案了。

　　闻言，宫南絮“噗嗤——”一笑，蹲下身子朝他凑近了一些，“我不是哑巴，我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她本想伸出手去牵一下那只柔软十足的小手，想了想还是没朝他伸出手去。

　　“你自己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不知道吗？不过本殿下看着你不像是个宫女，难道，你是我父皇刚刚从宫外带回来的嫔妃？”

　　他的年纪虽然小，却知道后宫中的规矩。他的父皇极少去看他的母后，想必是有了新欢，可是他从未见他身边出现过任何女子。

　　也就是今日在长央殿外撞见了宫南絮。

　　不过随后他又摇了摇头，“可是我听母后和奶娘说父皇这些日子病倒了，所以才没到华霜殿里去看我，不可能会到宫外带一个嫔妃回来。”

　　这下，连宫南絮都佩服他的思考能力，一个四岁的孩子居然能分析得这么头头是道，看来慕容暄和宋音离没少在他身上花费功夫。

　　正当宫南絮犯难要怎么回答他时，宋音离已追到了长央殿来，见到宫南絮蹲在小殿下面前与他对视的样子，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尔后走到他们面前，将小殿下拉到自己身旁，责怪他一声，“邺儿，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从华霜殿里跑出来，你可母后有多担心你？！”

　　小殿下悻悻地低下头，兴许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很是乖巧地回她，“母后，儿臣知错了。”下一刻，又摇了摇她的手，“邺儿只是想念父皇了，想要到长央殿来看看他，母后不要生邺儿的气。”

　　“好了，你若是此刻乖乖跟母后回去，母后便不生你的气了。”宋音离的语气软了下来。

　　可是，小殿下却松开了她的手，“但是邺儿还没见到父皇呢。邺儿一来到这里，便见到这位...”他看了宫南絮一眼，想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位姨娘...等邺儿进去看过父皇之后，再跟母后回去可以吗？”

　　他的话里，带着恳求，圆溜溜的双眼直愣愣看着她。

　　宋音离的心里颤了一下，方才见到宫南絮时，她的脸色就不太好，就算是心里再怎么无波无澜，可面对抢走了自己心爱的男子的女子，她总归是不太高兴的。

　　此刻又听到小殿下叫了她一声‘姨娘’，心里的不高兴愈发浓郁起来。

　　她一把抓住小殿下的手，斥责他一声，“你父皇还在养病，你现在就跟母后回去！”她的语气，很不好。

　　小殿下听了之后，当即哭了起来，“母后为什么要这样？邺儿不过是想要进去看看父皇...”

　　宫南絮站在他们母子俩面前，倒是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宋音离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鲜少看她一眼，没有了以前那副在她面前嚣张跋扈的样子。但是她能从她的话里听得出来，宫南絮在这里让她觉得不自在。

　　“外面发生了何事？你出去看看。”躺在龙榻上的慕容暄听到哭闹声，叫尹兆平出去看一眼。

　　“是。”

　　尹兆平从他面前离开。

　　出到殿门外看了一眼，他方才知道是小殿下来到了外面，还有宋音离。宫南絮正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母子二人起争执。

　　他赶紧跑进殿中，对着慕容暄回道：“回禀皇上，小殿下到长央殿来了。皇后娘娘许是骂了他几句，他在外面哭起来了。”

　　慕容暄的双眸闪了一下，开口回道：“叫他进来吧。”他亦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小殿下了，难得他有这份孝心，他心中定然是高兴的。

　　“是。”

　　尹兆平又跑出去，走到还在用手擦着眼泪的小殿下面前，对着宋音离说道：“皇后娘娘，皇上叫小殿下进去呢。”

　　宋音离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看着泪眼模糊的小殿下，最后还是松开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进去吧。”

　　“儿臣多谢母后。”

　　小殿下当即破涕为笑，摇晃着身子跟尹兆平往前走。

　　尹兆平牵着他的手经过宫南絮身旁时，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她，“皇上醒了，娘娘要不一起进来？”

　　宫南絮摇了一下头，“让皇上和小殿下好好说说话吧。”她不想进去打扰到他们父子二人说话。

　　闻言，尹兆平只好继续牵着小殿下走进去。

　　外面，只剩宫南絮和宋音离。

　　“没想到三年过去，你还是回来了。”到底，还是宋音离先开了口。

　　“我从没想过要回来，若不是听到尹总管说了皇上病重的消息后。”她的双手交替握着，回答得很是淡漠。

　　“从你走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阴郁起来，就连到华霜殿里看我也是一副阴郁的模样，只有在与小殿下玩的时候脸上才现出一丝笑意。你在他心里的位份，可真是重要得很啊。”

　　说完，宋音离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后唇角现出一丝嘲讽，“我真是糊涂了，怎么会不重要？若是不重要，当年他就不会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就将我这个大齐的皇后当做玩物一样，将你从太子哥哥的手里换了回来。”

　　这件事就像是一根针，三年来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经常刺得她心里隐隐作痛。她甚至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齐的人听说那件事后，她这个皇后就成了整个大齐的笑柄。

　　多讽刺啊，一个曾经对着她这么深情的男子，最后竟然将她拱手交出去，将别的女人换回来。

　　“我知道，你成了殿下踏上主位路上的牺牲品，可是你至少还有一个乖巧的儿子。”宫南絮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安慰她。

　　宋音离捏紧手中的衣袖，不再开口说话了。

　　靠在软枕上与小殿下玩了一会，慕容暄才开口问道：“阿絮可是回行云宫了？”

　　尹兆平的脸上一惊，急忙低下头回他，“没有，宁妃娘娘一直站在回廊外面想等皇上醒来，此刻还站在外面候着呢。”

　　“那皇后可有为难她？”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怕她在宋音离面前吃了亏。

　　“老奴方才观察了一眼，皇上娘娘并未有为难她的意思。”尹兆平躬着身子，如实回道。

　　如此，慕容暄便不再说什么了。

　　尔后，嘴角边上又溢出一丝笑意来。仔细想来，她在宋音离面前倒是没吃过什么亏的。

　　宋音离带着小殿下走后，她才从外面走进殿内来。

　　“方才为何不进来？”慕容暄牵过她的手，温柔地问道。

　　“阿絮怕叨扰了殿下和小殿下父子二人温情的场面。”她垂着羽睫，任由他的指馥在自己的手背上来回摩挲。

　　尔后，他又关心地问道：“皇后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殿下请放心，皇后娘娘并未跟我说什么。”眸底，却隐隐闪过一丝微恙。

　　“那朕便放心了。”

　　他漾开唇角，将她揽入怀中。

　　有了宫南絮的悉心照料，慕容暄的身子没过多久便好了。宫南絮才是打开他心结的那道药方。

　　待在行云宫里，无双却有些不开心起来，“娘娘，还是在漠北的日子过得自在些。”

　　在漠北没有人管着她们，她自然是觉得自在不少。

　　“那你要不要回到漠北去？”她抬起头，看了她无双一眼，很是认真地问她。

　　无双脸上一惊，以为她是在斥责自己，急忙开口回道：“不不不，奴婢是要留在娘娘身边的。”

　　“你别怕，我是在认真地问你。若是你真想回到漠北去，我可以去跟皇上说一声，让他放你出宫。”

　　她这些年来待在她身边为她做了许多事，宫南絮的心里是感激的。

　　无双听了，却是突然掉下眼泪来，惊慌失措地说道：“娘娘您是不是嫌奴婢太多嘴，想要将奴婢赶走？”

　　看着她这副哭啼的样子，宫南絮笑了一声，“你惊慌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这人，我对你好倒是折煞你了不成？”

　　闻言，无双这才咧开唇角，“只要娘娘您不赶奴婢走，奴婢做什么都成。”

　　“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下去吧。”她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

　　宫南絮从漠北离开不久，凌暮时便跟在她身后回了蕲州城。东方宛云没有独自留在漠北，与他一同回到蕲州城里。

　　他始终不放心让宫南絮自己跟着尹兆平回来，他找到冷青梧时，眉眼间闪着微恙。

　　“你怎么也回来了？”

　　冷青梧皱了皱眉头，三年未见，那副冷冰冰的脸依旧没有变化，只是话里倒是多了一分关心他的情意来。

　　“师父，我想知道小七在宫中可还好？皇上有没有为难她？”他不敢轻易入宫，只能先从他这里打探消息。

　　“皇上并未为难她，她一回来他的病便好了许多。”知道宫南絮回到宫里之后，冷青梧亦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尹兆平会到漠北去将她带回来。

　　在慕容暄病重的那段日子，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去漠北里求她，让她回来一趟。可一想到她与慕容暄之间的恩怨，便断了这个念头。

　　可是，最后却让尹兆平做成了。

　　“那我就放心了。”听了他的话后，凌暮时才松了一口气。

　　冷青梧的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其实，皇上当年那么做也有他的难处。他当年放过了你们，如今你们应该体谅他。”

　　很难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凌暮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凌暮时都知道，若是他想追究，早就派人到漠北去了，不会放任他们在漠北潇潇洒洒地待了三年。

　　而且当年在护城河边上，始终是他将他们救了回来，才让他们有了如今的出头之日。

　　“徒儿心里清楚。”

　　既然放过了他们，他心里应该感激。

　　最后，冷青梧开口说了一声，“回朱雀堂来吧。”自从他离开朱雀堂后，冷青梧还真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手朱雀堂。

　　而他身为禁军统领，往往无暇分身。

　　听到这句话，凌暮时抬起双眸，惊愕地看着他，“徒儿还能回去吗？”曾经的那双如鹰般锋利的眸子，在听到这句话后仿若又回来了。

　　冷青梧点了一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人来接手朱雀堂。”他说话的口吻，如同一个尊重他的长辈。

　　“可是皇上他...”凌暮时有些犹豫。

　　“既然他都已经不再计较你们当年做的那些事了，又怎会不同意让你回到朱雀堂，我会去与他说一声。”

　　冷青梧的这番话，才让他彻底打消心底的疑虑，凌暮时朝他微微颔首，“徒儿谢过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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