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灵夜踏出梅林,只见段懿轩早已等候在冰冷的雪地中,穿着一身单薄的龙袍,身影清瘦,眉眼含笑,仿佛从未离去。
她看着他的笑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走到了他身边。
他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的落雪,语气温润,“他要带你走?”
他都知道?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并点了点头。
“如今的朕,已经给不了你自由,”他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你要走了。”
清冷的语气,没有疑问,只有陈述。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忽然觉得他放在肩头的手,重如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你不相信我?”
他凝视着她不语。
知道他在吃醋,她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来,就不会再走,除非你我二人情分已尽。”
“你不走,却非不想走,更不是为了朕才选择留在后宫,而是你忌惮朕手里的权力,甚至不想连累段君墨。”他看着她,一双眼清澈而深邃,早已将她内心的一切洞穿。
她目光一怔,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少时,握紧的拳手缓缓放开,她看着他冷冷一笑,“我若想走,你留得住吗?”
他眸光一颤。
她收回视线,绕过他,笔直地朝前离去。
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转过身快步追上,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紧紧抱入了怀中,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哽咽,“灵儿......”
她被迫靠在他怀里,却无动于衷。
而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断裂的衣袖,他拉开一看,这才发现了她手臂上的伤疤,“这......”
“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她哑然一笑,声音略带一抹自嘲,“而有的东西一旦留下了,便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
他恍惚了一瞬,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刚才的醋意有多无理,顿时又后悔又懊恼。
“我只希望你不要像他那样,非要在我身上、心里划下一道道伤痕以后,才想要幡然悔悟,弥补所有,到那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凄然一笑,笑意凉薄而清冷。
“我输不起了,”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紧紧抱着她,手指微颤,声音闷闷的,带着一抹茫然和无措,“我怕自己斗不过七哥,七哥手握兵权,就连父皇在世时都要忌惮他三分,现在,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正上了走父皇的老路,除了算计和阴谋,我毫无他法。更怕最后你会跟着他走,离开我,留我一个人在这清冷的皇宫一辈子。”
她是对的,他当初就不应该去拼这一次,高处不胜寒,帝王路艰辛。
凤灵夜微微叹息了一声,回抱住他,并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安慰道:“你且放心,只要我娘在后宫,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在。我不肯,段君墨也带不走我。”
因为她这一番话,他有些不稳的情绪,这才缓缓平复了下来。
都说伴君如伴虎,情绪喜怒无常,凤灵夜在此刻终于也慢慢体会到了,人在高处以后,拥有的太多,害怕失去的就越多。
二人一起离开梅林以后,只闻梅林深处,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
段君墨穿着一袭黑色宽袍,站在原地,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薄唇紧抿,凤眸深邃如黑夜。
就在这时,户部尚书颜大人匆匆跑了过来,在梅林中打望了一阵,神色焦急,猛然看到他的身影以后,迅速赶了过去,“王爷,大事不好了!”
段君墨看向他,语气低沉,“何事?”
“步将军和其余七位将军,全都暴毙而亡了!”颜大人着急地甩了一下衣袖,“现在正往大殿外抬尸体呢,王爷赶紧过去看看吧!”
段君墨双眸一紧,立刻往大殿方向赶过去。
梅林距离大殿不远,也就数十丈的路程,当他刚刚抵达大殿门口,就见十多名太监抬着八个盖着白布的担架,陆续朝外走了出来。
他急忙迎了上去,停在担架前,凤眸犹如海中旋涡一般,漆黑深沉,充满磁性的嗓音黯哑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几位将军饮酒过度,导致酒中毒,请王爷节哀。”海公公站在一旁,神色平静而漠然。
段君墨伸出手,一把揭开白布,只见脸色惨白的步将军,偏偏嘴唇发黑,身上还有血污和伤口,到处都是留下窟窿的箭伤。
颜大人近身一看,当即惊讶地怒吼道:“这哪里是酒水中毒,分明就是蓄意谋杀!”
“请颜大人慎言,”海公公冷冷看向他,沉声提醒道,“几位将军都是功臣,又是在皇宫应邀参加庆功宴,哪里有什么谋杀?”
颜大人不忍再看,闭上眼转过头,“作孽啊!”
段君墨握着白布的手,青筋凸显,拳头细细颤抖着。
他虽心知肚明此次进京有危险,却从未想过段懿轩如此狠,手段比起驾崩的父皇,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竟敢当着他的面就毒害了他八位弟兄。
“狡兔死,走狗烹,”海公公看着一言不语的段君墨,眉眼无奈,“权力是个好东西,但权力太大,可能就是一场祸端了,还望风云战王明白。”
说罢,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太监们,抬着八位烈士,徐徐朝着宫门行去,“八位烈士英勇善战、战功赫赫,皇上一定会善待他们家人的。”
颜大人只觉大祸临头,摇头叹息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啊?”
原以为新皇温文儒雅,性子温和无害,会是一个仁慈的帝王,没想到刚一上任,就痛下杀手,将威胁到他帝位的,以雷霆手段,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毫不手软!
感到前途一片渺茫,颜大人也没有了继续精忠报国的心,“这朝廷动荡,新帝不仁,老臣还是告老还乡了吧。”
“不必操之过急,”段君墨看向巍峨的大殿,双眼深沉,“他只是在削弱本王的势力,以达到臣子间的互相制衡,并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因为你们一旦全部消失,太后身后的势力将无人能挡。”
颜大人适才因为着急,却忘了这事,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了心。
与此同时。
凤懿宫中的凤灵夜,也从宫姬月那里听到了这件事,当即面色微白,急着要去见段懿轩。
岂料凤母一把将她拦了下来,蹙眉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见段懿轩,问他为何要滥杀无辜!”凤灵夜直言道。
凤母严肃地看着她,语气严厉,“你以什么身份去质问?懿贵人,还是曾经的王妃?他现在身为帝王,手握生杀大权,莫说他杀了那八位大将,你不可过问,就连他杀了我,你也不能与他对峙!”
凤灵夜握紧拳头,心乱如麻,这些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想要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不想他变得越来越冷血。
这样的段懿轩,让她感到寒心,同样也觉得陌生。
“娘知道,他很宠你,但你现在身为她背后的女人,不能锋芒毕露,与他对立,事事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凤母苦口婆心地劝道。
凤灵夜看着她,无奈道:“这就是娘所说的三从四德吗?就算女儿认为他做得不对,也不能说一个字,那女儿生而为人,与自己夫君都不能平等言语,那女儿活在这世间的意义何在?
“灵儿!”凤母怒了,“莫说不能与帝王平等言语,就是与普通男子你也不得如此放肆!你怎么还是这般冥顽不灵?从小你就这样,思想叛逆,到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这样不知悔改,你这是要气死娘吗?”
“好,我不去了。”凤灵夜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和凤母讨论这些三从四德,转身就进了自己房间,将房门紧锁,谁也不想见。
凤母气得半死,凤锦绣赶紧在一旁宽慰,“娘别气了,二妹就这性子,要不是她,我们今天也不能够团聚,娘应该相信二妹做事都是有分寸的。”
凤母闻言叹了一口气,“娘就是怕她吃亏,后宫不比王府,这里面的水更深,若被人利用她的性子,抓她短处,恐怕就晚了。”
“二妹懂得什么时候收敛,什么时候释放,否则也不会爬到今天的地位,娘放心吧。”凤锦绣和凤灵夜在王府相处过一段时间,所以也更比凤母了解她。
凤母点了点头,只得暂时放下了这份心。
直至洗漱,凤灵夜也没有出来,只让桃夭将水和毛巾送进来,然后就早早地睡下了。
不是她任性,而是她知道,人一旦开下杀戒,就会尝到杀人带来的便利和甜头,从今往后,视人命如草芥,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躺到床上,又辗转难眠。
直至深夜,她听到窗户响了一声,正要起身一看,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就被搂入了一个略带凉意的怀抱中。
她敏感地起了身。
他一把拉住想要离去的她,双眸略带疲倦,嗓音黯哑,“你知道了?”
她僵持着,神色有些清冷,“今夜妾身累了,皇上还是回自己寝殿吧。”
“你认为朕不该杀那八人?”他起了身,淡淡地与她平视。
她亦平静地看着他的眼,以凤母教导的那样回道:“这是皇上您的事,与妾身无关。”
他微微垂下睫毛,薄唇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段君墨手里的人,虽然各个都英勇善战,能力出众,却和他一样心高气傲,恃才傲物,不把朕放在眼里,更别说听命于朕,这样的将才朕要来何用,留下来只会是祸端,影响朕的朝政大局。”
“难道就非要置人于死地吗?”她不解。
他抬眸,伸手抚上她微蹙的秀眉,“方法有很多,但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朕必须建立起自己的威严。”
凤灵夜只觉三观不合,一手打开他的手,不想再和他多做交流。
岂料她的行为,忽然就激怒了疲惫不堪的段懿轩,他一手死死扼住她的手腕,“你在意的是不是段君墨?”
“是!”她被他捏得生疼,顿时口不择言地回了一句。
岂料原本就处在敏感边缘的段懿轩,当即就认了真,一手将她甩在床头,狠狠地压了上去。
凤灵夜的身子猛地摔在绵软的床上,想要起身,却忽然就被他压在了身下,慌乱中,她凭着本能拼命推攘着他,“段懿轩,你给我起来!”
哪知她越反抗,就越让他觉得她在乎段君墨,嗓音也完全冷沉了下来,“那日朕宣旨找你,段君墨却带着你逃跑,只身一人抵挡千军,你不忍心,为了他才入后宫的,对不对?!”
“对!”她一口回道。
她的性子就这样,别人越用强,她就越倔,死也不会松口,这就是为什么强势的段君墨走不进她心中。
而今患得患失的段懿轩则变成了另外一个段君墨,让她感到寒心,慌乱中,她一手摸过床头的匕首,朝着他狠狠地划了过去。
感到一丝寒意逼来,段懿轩本能地往一退,刀锋瞬间斩断他一缕青丝,缓缓掉落在了床头。
凤灵夜一愣,手指一颤,匕首立即从手心滑落。
段懿轩眼中无一丝情欲,凤眸看着那缕青丝,嘴角滑过一抹疲倦的冷笑,站起身,落寞地离开了屋子。
门没有合上,一阵寒风卷起冰雪扑面而来,透着刺骨的冷意。
她无力地靠在床头,任由寒风倒灌,吹起她的一缕鬓发,落在她的红唇上,萧瑟而沧桑。
以前在王府,段君墨从来伤不了她的心。
因为,她从未将心交付给他。
而今......
她闭上眼,感受着这刺骨的寒冷,却仍旧抵不过心中的寒意。
凤懿宫中,几个小宫女守在屋子里的门旁边,亲眼看着段懿轩不畏大雪也要来看凤灵夜,顿时都充满了艳羡。
一个叫海棠的宫婢望着凤灵夜住的寝殿,“先皇丧期,现在后宫三年不会选秀,皇上原先的后院又空无一人,这懿贵人便是后宫唯一的女主,她一旦生下龙子,母凭子贵,加之皇上的宠爱,一定可以升为懿嫔,再过几年,她又是后宫中资历最高的女人,又可顺利成为懿妃,最后还有可能成为皇后。”
桃夭也坐在一旁,听完这番话,顿时双眼都亮了,皇后啊,那可是比王妃还要尊贵的位置,一统六宫,执掌凤印,逢年过节,皇上还必须来她的寝宫,地位崇高。
海棠看向桃夭,笑容里充满了谄媚,“桃夭姐姐与咱们就不一样了,您可是懿贵人身边的贴身婢女,是跟随她许久的老人,长得又貌美,到时候懿贵人有了身孕,或者身上来事伺候不了圣上,就会派姐姐你去,姐姐若得了圣上的恩宠,少不了被封为常在,到时候一人升天,鸡犬得道,姐姐可别忘了咱们啊!”
桃夭一听这话,心里很是舒坦,原本她在王府就是通房丫鬟,可惜战王洁身自好,连庄南烟都不愿意碰,更何况是她一个丫鬟。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皇上为了繁衍子孙,就得选秀充盈后宫,到时候她又是凤灵夜身边的人,只需凤灵夜一句话,就可翻身成为后宫里的主子。
可转念一想,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叹了一口气,“皇上和懿贵人伉俪情深,皇上不可能看得上其他女人的。”
海棠笑了,“姐姐还真是不了解男人,皇上要是每个女子都喜欢,那他的心岂不累坏?皇上只要是漂亮的有权势的,都会收入后宫,三年以后,这后宫也会有越来越多贵人和妃嫔,现在各宫没有主子,宫婢们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往皇上身边凑,桃夭姐姐这么美丽,还得早作打算啊。”
桃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海棠,姿色平平,却有一张巧嘴,否则她早就行动了吧,一时更为自己的容貌感到自豪了。
看了一眼这偌大的深宫,她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想一辈子庸庸碌碌地,老死在这后宫中......
二人没聊多久,就见段懿轩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面色冷沉,仿佛与凤灵夜不欢而散。
宫女们一看,慌忙跪下,将头埋在地上。
不久,段懿轩的脚步声远了,海棠这才偷偷转过头,看向桃夭,挤了挤眼,“看吧,这世上没有几对夫妻是长久的,更何况是妻妾成群的帝王,咱们的懿贵人性子又烈,迟早是要吃亏的。”
桃夭抿了抿唇,深以为然。
一连三日,段懿轩都未曾踏足过凤懿宫。
如凤灵夜所想,也许是那夜她的行为,真让他寒了心,也许是近日段君墨回京,让他感到分身乏术。
但想了几日,也想不通,最后索性不去想了。
这一日,见雪已停了,天空湛蓝如洗,凤灵夜便带着桃夭一起到后花园散散心,顺便在亭子里看看雪景。
没曾想,居然遇上了太后,身边还跟了七八位年轻少女,看穿着打扮,都是各府里的千金大小姐。
她们怎么进宫来了?
凤灵夜微微蹙眉,正欲转身离去,可却被太后看见了,一时不行礼也不好,便等候在了一旁。
良久,太后走得近了,邀着她一起进了密封的亭子。
凤灵夜进入凉亭以后,这才发现颜晴和贾茹居然也在队伍中,贾茹见她看过来,还朝着她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忘了给懿贵人介绍了,”太后仿佛心情很好,指着身边的少女们,耐心地介绍道,“这位是礼部尚书的嫡女,叫甄语蓉,这位是户部尚书的嫡女颜晴,这位是刑部尚书的嫡女贾茹,这位是兵部尚书的嫡女慕容霜......”
介绍完,她又笑着添了一句,“这些都是各府官员的嫡女,无一名庶女。”
说到“庶女”二字,还特别加重了语气。
凤灵夜面色带笑,杏眸淡然地看向这群少女。
莺莺燕燕的,都很年轻貌美,有的看着知书达理,有的看着乖巧玲玲,也有的看着冷漠高傲,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
太后满意地看着这群大家闺秀,“皇上整日忙着政务,三年过后,年龄也大了,为了不耽误皇室子嗣繁衍,于是哀家就挑了几位大臣的嫡女进宫伴驾,虽不选秀,但也要张罗着,万一看对了眼,只好委屈了她们,直接进宫封为贵人。”
“太后所言极是,这事终究不能拖的。”凤灵夜笑了笑,并未多做言语,看了一眼外面,想借机离去。
但太后仿佛硬是不给她机会,转向身后的颜晴,“你和贾茹也进宫好几回了,可有带着她们四处转转?”
颜晴温婉而贤淑,声音更是柔美,“回太后的话,晴儿带着各位姐妹去了梅林一趟,昨日天冷又在下雪,便早早地回了宫。”
太后缓缓点头。
这时,为首的慕容霜娇笑着接过话头,“太后将我们接进宫,又让晴姐姐带着我们四处熟悉,如此心意,实在让我们感动,比亲爹亲娘还有贴心。”
太后见她激灵乖巧,嘴巴又甜,不由得上了心,“去梅林玩得如何?”
“梅林的腊梅都开了,可香了,沁人心脾,不过有意思的是,我们居然在腊梅树上发现了剪贴的‘福’字。”慕容霜长得清秀,尤其是嘴角带着酒窝,她一笑就更加讨喜了。
太后一听,不由得微微蹙眉,“在腊梅树上挂‘福’?”
慕容霜善于观察脸色,见太后变了颜色,立刻话锋一转,“是啊,也不知是谁那么无聊,居然将这些东西挂在树上,还以为真能给自己带来福报。”
功劳总不能被她一人抢了。
身后的少女们一看,也跟着附和起来,“是啊,如此迷信的行为,一定是从乡里进宫的宫婢干的,还真把自己当成后宫里的主子,将梅林当成自己的园子了。”
一人开头,其余人便越说越难听,虽不带一个脏字,却让人无地自容。
慕容霜不甘示弱,“尤其是有一个‘福’字,挂得最高,却剪得最丑,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信,真不怕宫里的主子看了笑话。”
凤灵夜坐在一旁,手握着滚烫的茶杯,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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