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披着知还暖烘烘的裘衣，蹲在房顶上昏昏欲睡。二人从戌时等到近子时，都没见进了房间的傅恺之再出来过，他门口那些守卫的士兵也未见松懈。

　　云岫偷偷打了个哈欠，同知还小声赞叹：“不愧是兵强马壮的大汉，你看这些士兵，都子时了还不去睡。想我父王门口那些个兵，戌时刚过就歇下了。”

　　“先别急，过会儿他们应该会换班。咱们可以趁着换班的时候潜进去。”

　　“为什么要潜进去？”

　　“难道你今天蹲守在这里这么久，不是为了潜进去找他确认你想知道的事情？”知还从怀里掏出两块黑色面纱，“你看我连面纱都准备好了。”

　　云岫懵懂接过：“你脑子让驴踢了，傅恺之在战场上可是能以一当百的高手，潜他房里不是找死？”指了指院角的茅厕，“晚饭的时候，我偷偷在他酒里下了点东西，算着时辰，他也快出来了。”猛拍了下知还的肩膀，取下颈间落尘，“你向来最够哥们儿，再过半个时辰，你就潜入茅厕，看看落尘的温度起不起变化。”

　　知还用手比划了个游泳的姿势，面上仍笑得温文尔雅：“你确定你方才说得是潜入茅厕？”见云岫认真点头，知还的谦谦君子脸终于有了裂痕，“我说云岫，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往恶心的地方钻？”伸手提起云岫的衣领，作势要带她飞下房檐，刚一运气便被云岫的小声惊呼喝止，“出来了！”

　　知还顺着云岫的目光望向庭院，见傅恺之穿戴整齐，正同士兵们交代着什么。没一会儿，士兵们便行了个礼，悉数作散。

　　“不会是发现我们了罢？”云岫小声问。

　　“不会，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出去，都这么晚了，要不要跟过去看看？”听不到云岫回复，知还转身一看，云岫早已偷偷溜下了房顶。

　　云岫站在墙围下对知还挥手，用口型对他说：“走啊！”

　　楼兰位于玉门关东侧，两地之间除了隔着天然屏障白龙堆外，玉门关和楼兰之间，还隔着有死亡之海之称的鱼鳞地和三垄沙戈壁。

　　傅恺之一路策马狂奔出关，轻松穿过常人极易迷路的三垄沙地带，奔波至一马平川的盐碱地上方停下。

　　云岫与知还二人以三垄沙地带高耸的土台为掩护，一路尾随傅恺之，亦驻足在距离他五十米远的土台后观望。

　　傅恺之所在的盐碱地上有一层厚厚的盐粒，放眼望去，漫无边际的白色盐粒如同浩瀚的盐海。这片宽阔地带，多年来在阳光的洗礼下，盐渍不断从沙子里析出，被阳光照射得坚硬无比，一层又一层，如同鱼鳞一般，常人皆称此地为“鱼鳞地”。

　　古书上对此地有详细记载：“地广千里，皆为盐而刚坚也。行人所径畜产皆布毡卧之。掘发其下，有大盐方如巨枕。以次相累，类雾起云浮，寡见星日。少禽多鬼怪。”

　　因盐粒太过坚硬，人畜皆无法行走其上，又因此地甚广，皆是漫漫盐海无法辨别方向，所以人们亦把这里称为死亡地带，极少有人会从此地行过，就连云岫，也很少到过这里。

　　傅恺之骑马立于鱼鳞地之上，马蹄很快被坚硬的地面磨出了血跑，血泡又被磨破，疼得马儿一声接一声地悲泣嘶鸣，傅恺之端坐于马上，却恍若未闻般地怔怔看着前方。

　　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白色的盐海呈现出有些刺眼的光亮，光亮中不知是何野兽的怒吼，一声大过一声。

　　马儿终是受不住疼痛与恐惧的煎熬，一声震耳的嘶鸣过后，扬起前蹄将傅恺之掀了下去，转身跑入了三垄沙之中。

　　傅恺之飞身向下，勉强稳住身形，双脚在接触到盐碱地时，竟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细密汗珠自额头渗出，月光的照耀下，竟是一张寂寥无比的脸。

　　“我来看看你。”傅恺之对着空旷的盐海，轻声呢喃，他从背包里掏出毛毡铺在地上，缓缓坐了下来。复又从包里掏出一壶酒，两个杯子，摆在毛毡之上，他将两个杯子斟满，端起其中一杯向大地敬了敬，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傅恺之的头歪在一旁，就好像有人依偎在他肩膀，他轻靠住那人的头一般，柔柔低语，“你看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回答他的，只有盐碱地上大风的哀嚎，打在脸上，竟是刀割般的疼痛。

　　云岫和知还隐在沙堆之后，看傅恺之枯坐在那里喃喃自语，颈间的落尘滚烫且冰凉，云岫终于能肯定：“是他，傅恺之！”见傅恺之拿起另一个酒杯，将酒撒在了鱼鳞地上，云岫心下一惊，“他这是……在祭奠谁？”

　　“怎么了？”见云岫面色有异，知还不禁小声问，“是不是太冷了？”作势要脱掉中衣，被云岫一把按下，红色的眸子里佯装着怒意，“你裘衣都给我了，我怎么会冷？倒是你，冻病了我可不医你，我出诊费很高的，你给不起。”

　　知还笑得泰然：“我内功这么深厚，像是会冻病的人吗？”冷风拂过，知还替云岫紧了紧裘衣，问道，“你知道他在祭奠谁吗？”见云岫抿唇摇头，知还又是玩味一笑，“以我多年的情场经验，他应该是祭奠心爱的女子。”以手托腮作思索状，“能埋在这古怪地带的，怕是此女子身份特殊罢！”

　　“心爱女子……身份特殊……难道……”云岫登时一个机灵，或许她母后就埋在这里？意识到有这种可能，云岫蹭地站起，抬腿便要往傅恺之所在的地方冲，被知还急急拦下。

　　“你这是要干嘛？”知还问。

　　“他正在祭奠的，可能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云岫想挣脱知还的束缚，一双如火的眸子此刻蓄满了泪水，“一个我忘记了八年又寻找了八年，于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我知道。”知还一手紧拉着云岫不放，一手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裘衣，轻轻给她披上，“那人是你母后罢？楼兰的事情，我多少听说过一些。”知还转过云岫的肩膀，让云岫的眼睛直视着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能不能稍微冷静一下？”伸手指了指坚硬的鱼鳞地，“这地这么坚硬，往下挖个几米都是大盐块，我们今天出来没有带任何工具，你打算如何凿开这刚坚的地面？”见云岫安静了些许，知还又道，“而且，傅恺之是战场上以一当百的战神，我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现在我们方不能判断他是敌是友，你这般贸然冲过去，万一被他灭口怎么办？”轻轻将云岫拥入怀中，大手轻柔地抚着她柔顺的红发，“既然知道了位置，咱们不如从长计议，做好准备再来打探，好吗？”

　　云岫的脸深埋在知还的怀里，知还的拥抱如此温暖，可不知为何，她此刻的脑海里，竟不断盘旋着郁凉州那张冷冰冰的脸，挥之不去。良久，云岫方重重点头：“好。”

　　“那我们回去。”

　　“好。”云岫挣脱知还的怀抱，径直向二人的马儿走去。知还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一双笑眼微眯，看了看二人斜后方那个土台，弯弯嘴角，追上了云岫的步伐。

　　凉月如钩，土台人影动。

　　目视着云岫与知还二人策马渐远，郁凉州缓缓从土台后走出，一贯冷静的脑海里竟忍不住云岫几个月前求婚的场景：她握着颈间的羌笛，表情从若有所思到惊喜若狂，郁凉州一个不注意便被扑个满怀，柔软的声音自胸膛处传来：“我叫云岫，年方二八，尚未婚嫁。”巴掌大的小脸未见娇羞，“不知公子大名，可婚配否？”

　　一遍又一遍，如同魔咒般在郁凉州的脑子里循环往复。郁凉州的脸隐在土台的阴影中，面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可从他微微浮动的肩膀和击打在土台上的重拳可以看出，喜怒不形于色惯了的郁凉州，此刻却像是动了怒。

　　虽然早就知道云岫千方百计混进将军府是另有所图，可如今……

　　郁凉州一拳击在土台上，将土台打了个凹陷，土台上的沙子受到震动落了下来，落了他满身。

　　原来，这才是你潜入将军府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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