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瑾瑜。”伊人从未那么严肃地看过他，就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谈判，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又用手指拭了拭刚才撕咬过的地方，味道仍留，清淡如薄荷，拂之不去。

　　肖瑾瑜原本是看着地面的，眼神转至伊人处，不言。

　　伊人向着他靠了靠，他却突然向后躲了一下，自然到没有经过思考，一瞬间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向前倾了倾，声音却沉了下来：“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问得坦然，好似喜欢不过是最寻常的感情，就像她喜欢老爹，喜欢阿旺，还喜欢柳雨巷外那户人家养得大黄狗一样，单纯地让人不忍将那些龌龊的难以启齿的全部丢给了他。

　　这问题问得肤浅，肖瑾瑜无需思索便回答：“不是，我说过，你是我母妃。”

　　一瞬间失望拢上心头，便好似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情无须基础，那不过是逢场作戏和他平日里在曲江楼伪装的花花大少遇见的任何一个姑娘一样。

　　她颓颓地用鼻音应了一声，却听见肖瑾瑜轻声说道：“傻瓜，但我也说过，在你不愿意之前，你是我的母妃，当然，无论在你愿意与不愿意，我对你都是爱。”

　　是爱，所以才愿意奋不顾身相救，全力以赴寻敌；是爱，所以念念不忘之思，囷囷于心头上；是爱，所以情难自禁拥吻，用尽全力克制。

　　肖瑾瑜的爱是浅浅的淡淡的水到渠成却又明朗的，不似伊人懵懵懂懂迷迷糊糊似乎爱上了却又不敢肯定不敢确认。

　　伊人垂下眸子鼓起脸，喃喃道：“爱啊……”爱让她很为难。“可是你以前跟老爹说，等到回到西怀，就还我清白的。”

　　说话间略有委屈，肖瑾瑜顿时一怔。

　　那是他第一次去伊家时对伊肃说的，那会儿伊人被伊肃支去添筷子，未曾料想她听得一清二楚。

　　也是，伊家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伊人在伊肃的训练下眼光四方耳听八方，当时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她听到了。

　　那么今天呢？今天在伊家，她是否也听到了他说的云溪，还有那容易被人误解的关系？

　　想到此处，肖瑾瑜心一揪，盯着伊人却又没看出半分，以前她听到了，却从未对他说起，她用糊涂掩饰自己的精明，一如他用纨绔掩饰自己的城府。

　　非要论输赢，他们的对家是肖恒，而两人之间只需要共赢。

　　肖瑾瑜放下了心中沉重的包袱靠近伊人，垂头之间是她略迷惑的双眼，于是笑着道：“那时候我才认识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可现在不一样，伊儿，你是西怀的静王妃，既然是我毁了你的清白，我便一定会对你负责，将来回到西怀，你就是我的妻子。”

　　这话讲得理所当然，让伊人忽然觉得肖瑾瑜的妻子几个字，没有一点不对。于是睁大眼问道：“那云溪呢？”

　　她到底还是介意的，哪怕云溪是肖恒塞进世子府的。

　　在柳雨巷的日子看起来清贫，可她从未觉得自己该是那样的，她可以驰骋可以放肆，可以跟着伊肃刀山火海将生命置于掌中，独独不能的是有人抢她的人抢她的东西，因为那都是贴上了她的标签，是她一个人的！

　　于感情，一样自私。

　　不爱的时候他是草原里的一棵草，和千千万万颗草毫无区别；爱的时候他还是草原里的一棵草，却是千千万万颗草里最耀眼的。

　　什么云溪，什么三妻四妾，什么皇帝塞老婆，全都去死吧！

　　“云溪会离开，总有一天。”肖瑾瑜低声说道，伊人看见他眉角细微的皱纹在他说话间慢慢拧拢，拖在榻边的手指微微拱起，心里猛地一惊。

　　那些细小的动作往往体现了一个人说话时最真实的内心，她总觉得肖瑾瑜有那么一点异样。

　　可肖瑾瑜却丝毫不觉伊人此刻的狐疑，继续说道：“伊儿，你曾说过，你会相信我，那么，一直相信。”言辞坚决，这是真实的。

　　伊人点了点头，却也起了疑。

　　原本是温存难分的，一下子却正色谨慎，，拂了拂耳边的发髻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起身道：“酉时三刻了，天冷，晚上多加点被子。”关怀之至，与往日无异。

　　深秋的夜晚寒风凌冽，屋内氤氲暖气，一开门便被刺骨的风袭得直打寒颤，月色幽暗，被屋内烛光拉成的影子打落在长廊之上，伊人稍一抬眼便看见对面雅岚轩的烛火也还亮着。

　　窗棂上映出窈窕身影，云溪站在靠门不远处，只有黑色人影，肖瑾瑜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撇了过去，伊人只顾低着头不想让冷风吹到脸上，嘴上还不停关心：“快回去吧一会儿更冷了。”

　　轻松的语调俏皮的眼神，肖瑾瑜抵住门低下头，不经意间弯了弯腰，嘴唇掠过她眼角不忘揩了把油，一如从前模样：“进去吧，别着凉。”

　　伊人笑了笑，看他转身便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肖瑾瑜却不知，那挂在伊人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浅越来越薄，蓦地全然守住，她却已然蹲下身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听力很好，那脚步声虽远，却不是通往肖瑾瑜自己住的方向，而是——雅岚轩。

　　直至没有声音，以门的“吱呀”声结束，遁入沉沉黑夜。

　　想来开门时雅岚轩里的孤寂身影，等得便是他离开过去，她看他细微动作里的不诚实，还有中午伊家屋子里她主动的离去，听见伊肃说“娶云溪，是你计划中的事？”

　　他答：“是。”

　　那时她还没走几步，听到这个字，便好似巨石沉入深邃湖底，明星遁入深沉玄天，波澜一击起伏，然后归寂。

　　原来也不过是桃花班唱得一场戏，谁入了谁亲手编导的戏剧，成了戏里的龙套，却再也走不出去。

　　她岂不知自己心意，是知，所以心跳悸动是真，关心关怀是真，他一个“爱”字，便卸下了所有防备，却被现实拉了出来。

　　环抱双膝眸中无泪，只是有些无神地看着地面，想到那本他亲手画得书，取过来，却再也不看进去。

　　打开门，也许只有冷风才能抚慰心中的焦躁，落地极轻，不愿被人发现她独自深夜飘荡。

　　能去哪里呢？回家么？

　　如今荡在街上的，也只有孤魂野鬼吧？

　　抬头看了一眼，雅岚轩烛火未灭，昏黄的烛光打在长椅上，她能想到的是肖瑾瑜在里面。

　　难怪彼时在书房外看见云溪独立夜下望着肖瑾瑜的眼神是温柔缱绻，还有她凝望那时站在醉翁亭谈笑风生的肖瑾瑜时眼里的落寞，是自己大意，感觉到他们的貌离神合，却总不愿意想到那出去。

　　伊人徘徊片刻，冷风吹面不觉冷，月如云层不觉黑，眼底只有那里的一线光，还有一点儿不知名的酸意。

　　思量许久，却内心驱使着悄悄踏足雅岚轩。

　　心中还有小期冀，许是自己听错，那根本不是肖瑾瑜的脚步声呢。

　　雅岚轩外无人，云溪身边的丫鬟也睡了，伊人还在纠结，想着躲在窗下听私语不道德，可又无法坦然接受，既然窗下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地方，她便也做了一回梁上客，纵身入屋顶，三两下到了云溪屋顶，而后坐在屋脊之上。

　　似乎离天空近了，离月光近了，却离心远了。

　　王阿旺上屋顶没有心灵的包袱，伊人上屋顶却是私心作祟。

　　歪着脑袋想了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真相总是有层层迷雾遮掩，不极尽手段便是欺骗，心里也便坦然了下来。

　　什么事情冠以爱的名号，都能假装无关对错。

　　她到底心怀希望，现实却给她扑了一头冷水。

　　心中一疼，那屋下轻极了的声音，正如耳里，是肖瑾瑜。

　　他原来……还是在这里。

　　伊人咬着嘴唇坐在屋顶，努力克制着喉间涌上来的酸疼，还有眼眶渐渐湿然的泪水。

　　屋下之人不知屋顶有人，她听到肖瑾瑜轻声细语，云溪好似在生气，她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点清冷的埋怨，似山巅离天空最近的一抹白雪：“你刚才在那里干嘛？”

　　那里，一定是指伊人的醉翁亭吧。

　　肖瑾瑜轻笑一声，拾几缕香发，于鼻下一嗅：“安抚。”两个字不带感情，与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爱的恍若两人。

　　云溪轻哼了一声，半靠床榻尽态极妍：“你准备演到什么时候？”

　　“回了西怀就好了。”肖瑾瑜笑道：“伊人有伊肃的命令，我还需要得到伊肃的帮助，等回去了，没有肖恒的监视，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长了几根反骨？”而后是云溪的轻笑，似在调侃。

　　“一根。”这语气和他平日在人前一样，只是突然间带了一点冷森。

　　伊人心中忽痛，她几乎可以想到屋下的香艳场景。

　　听得出来，云溪依然在笑：“反了肖恒，不会反你。倒是你，动了几分真情，留了几分假意？”

　　他却没再答话，软玉温香，屋下烛火忽灭，伊人已然落地。

　　不愿看那里翻云覆雨，对云溪几分真情，对自己几分假意？

　　她此刻方知，为何伊肃会用那般同情和忏悔的目光看自己，为何自己会从那目光中看见了“狗屁誓言”四个字。

　　那是在提醒她，莫要相信。

　　因为，当真她就输了。

　　她是摸黑进了自己屋的，没有点烛火，关上门静坐在桌边。那个狗屁誓言肖瑾瑜给她了，就在刚才，还抵着桌子缠绵悱恻，就在刚才，还欢欣鼓舞热浪席卷。

　　她说自己不矫情，何必为了一个男人哭，出卖她的却是眼泪，呜呜呃呃，低声的啜泣。

　　恨不起来，便还是爱的。

　　伊人在桌上爬了许久，也哭了许久，浑浑噩噩中想要睡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谁？”擦干眼泪谨慎走到门口。

　　“是我……”门外传来陆寻风的声音：“王妃，您……怎么了？”

　　伊人擦掉眼泪冷下声，一瞬间她想到肖瑾瑜所说，陆寻风是肖恒的人，而且上次还算计她，所以从前对他不多认知里的一点点好感消失殆尽，冷声道：“没事。”

　　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陆寻风这种百花丛中过的人一听便知，于是故意道：“既然没事，那么在下就走了。”

　　“等等！”伊人此刻还是镇定的，三更半夜，陆寻风怎么在外面？在外面就罢了，为何会出现在醉翁亭？而且肖瑾瑜不希望她靠近他，那她偏要呢！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伊人站在门口，看着刚刚转身的陆寻风的背影，迎着风问道：“陆先生这是刚回来么？”

　　陆寻风不否认，这大半夜能去哪里，不得而知。

　　虽是一片漆黑，陆寻风却依旧能感觉到伊人的失落，凭借他独到的对女人的认识，他知道伊人刚哭过，现在很悲伤，极需要被安慰，并且被安慰的方式可能需要与众不同。

　　若是其他姑娘难过时可以用胭脂翡翠华裳和甜言蜜语哄，在伊人这里肯定不行。

　　陆寻风转过身靠在朱红雕栏上，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胭脂香味，应该是他身上沾染的：“王妃若是有什么不高兴，不如与我说说，兴许我能替你解开呢？”

　　伊人提防他还来不及，怎么需要他的安慰，遂做关门状，淡淡回答：“多谢陆先生好意，不必了。”门还没关上，她突然觉得陆寻风的笑容有点儿诡异。

　　他身后是雅岚轩的影子，那里早已没了响动，心口一疼，又突然开门：“怎么解？”

　　这便是答应了，陆寻风摊了摊手，笑得诡谲：“跟我走？”

　　伊人好奇他想做什么，本就心情抑郁，突然觉得这世子府从未有过的清冷，顺手关了门就跟了出去。

　　陆寻风大半夜的过来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伊人戒备在心，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他会做什么。肖瑾瑜敢敷衍她，她倔强气上来，让他栽点跟头也好。想到老爹那同情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着实太傻。

　　相信爱情，还不如相信陆寻风万一真见鬼的有本事让她不难过呢。

　　快步跟上，陆寻风已经出了世子府，离开长乐街，转到了另一条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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