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想了想，侧着脑袋回答：“度日惶惶，怕被人察觉，也怕死人化作厉鬼来找我寻仇吧？”

　　“我起先问二锅头，水贼杀了商船上的人之后有没有平静几天，他说他们依旧照常劫船。你要知道，按照二锅头所说，水贼劫船只劫官员和商贾，说明他们每次下手前都要仔细观察分析一番，

　　若短时间内杀了人，一来心有不安，二来怕官府盘问，三来临江百姓心中惶恐，那还有这份闲心思？正常情况下，应是赶紧处理尸体，淡出众人视线，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出来犯事。”肖瑾瑜向伊肃询问道：

　　“外祖父，你说是吧？”

　　伊肃点头：“只可惜二锅头所说那天，水底下死得并不是什么京城来的商贾，而是那批水贼啊！”

　　众人默，心中豁然开朗。

　　怕是那商船根本不是商船，而是京城派来的官船。水贼通过船在水里的沉陷刻度判断这艘船上有多少货物，却没想到里边根本没有货物，都是人。

　　京城来的士兵入水后杀了水下没有防备的水贼，占领了他们的老巢，为了掩人耳目继续以他们惯有的频率劫船，为的就是等待肖瑾瑜的到来。

　　那些水贼的尸体被清理掉，百姓报案之后镇州官兵来查案，自会收到来自京城的警告，于是匆忙离去，百姓们便以为，那群死了的“商人”顶不是什么好人。

　　伊人突然间停下脚步，蓦地抬头问道：“那刚才那行代替我们进船的人……”

　　“不碍事，他们只想杀了我，并不会滥杀无辜，否则何须将劫来的财物换成粮食分给临江的穷人？。”肖瑾瑜安慰道：“江山是他的江山，倘若他都不爱惜自己的子民，那么亡国之日，指日可待！”

　　笑容里意味深长，若非肖瑾瑜从来没有表现过逐鹿天下的野心，否则伊人定会觉得，大纪江山会易主不易姓。

　　可惜他并非执掌江山的最佳人选，肖瑾瑜只想回到西怀，和他从未见面的父母相聚，带着如花似玉的老婆过悠闲的人生，肆意打闹肆意玩笑，只要西怀不倒，权力不散，那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的野心不在天下，在他久违了的亲情和家。

　　“丫头，走了。”伊肃眺望镇君山，叹了口气：“路还长着呢，他们一定会追过来，我们须得早日离开镇君山。”

　　肖瑾瑜拉着伊人一步一步向上爬，向东看了一眼镇君山的地图，道：“镇君山连接了镇州和江州，出了镇君山过了翎城就快到了西怀的边界，到时候咱们就安全了！”

　　“加速前行！”肖瑾瑜将大氅裹紧了些，伊人的手心温热，她张望着远处的山脉，忽而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太多的疲惫，反倒是这样，才让肖瑾瑜有些心疼。她什么都不说，因为她知道有个人身心俱疲，便不再想成为他的累赘。哪怕，她一直都不曾是个累赘。

　　一行人在镇君山上快速前行，冬天的镇君山光秃秃，全然没有春夏时的枝繁叶茂。从远处可以看见蠕动的身影，被山脉环绕的渺小和天地的广阔鲜明对比。

　　此时过山最大的缺点便是，一旦发生意外他们根本没有太多能够躲藏的地方。

　　肖瑾瑜知道，肖恒一计不成绝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这是步步陷阱，一点儿都马虎不得。

　　向东随时向肖瑾瑜汇报他们的位置，伊肃皱眉前行，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他这么多年一来第一次这样惶惶，就好似有什么灾难即将到来。他知道，自己的感觉向来很准。就好似等在京城十六年，他坚信老友的女儿绝不会离开京城一样。

　　“丫头。”伊肃喊过来肖瑾瑜身边的伊人，问道：“你还记得黑沙漠最东边绿洲里的未名河么？”

　　“记得。”伊人想到小时候老爹带着她在河边玩，偶有路过的人来绿洲存些干净的水，都会打个招呼。

　　她还记得，老爹每年六月都会带她过去，她以为是六月里炎热，后来一想，又觉年年皆是六月中旬总那么让人不可思议。

　　伊肃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摆了摆手。肖瑾瑜狐疑地看了伊肃一眼，牵住伊人，示以安抚的笑容。

　　伊人蹙眉看着脚下稀松的泥土，大部队行进速度非常快，只是方向却……

　　“我来带路。”伊肃自告奋勇的上前，想当年在黑沙漠这个百里黄沙的地方进退自如，靠得就是天生的方向感，在这种荒芜的野外，伊肃和向东显然高人一等。

　　肖瑾瑜点头，伊肃便走到前头，末了，回头看了肖瑾瑜一眼，眼神中似有话语寄托，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前行，没有后退的机会，满山簌簌，偶有几篇焦黄的枯叶被鞋底踩入土中，枯藤枝桠在轻微的颤动中抖落：“啪”的一声从树上落了下来。

　　伊肃也随即停下了脚步，跟着后头一群将肖瑾瑜和伊人护在中间的人一起停下。

　　风在吹。

　　他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

　　彷佛四面迎风，光裸裸的镇君山，唯有风和一行人的身影。

　　危机，杀意。

　　血腥味穿越冷风和枝桠将镇君山包围，哪怕四下望去空无一人，可伊肃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埋伏，百米之内，不会亚于临水江下，或者说，更甚。

　　似有兵器的音鸣，在空旷中荡出铮铮之声，那声音渐行渐近，直至蔓延脚底。

　　“轰”！破土而出！四溅的泥土将众人的视线混淆，与此同时，有几条人影飞速穿越侍卫直逼肖瑾瑜身旁！

　　“小心！”伊肃一声吼，前方忽现人影将他围住，伊人眼疾手快一脚踢起王阿旺身边的枪，在人影离肖瑾瑜一尺之距时，一枪贯穿！

　　“豁喇”！这一枪来势汹汹，却依旧被对方躲了开去，只刺到不致命之处，捅出些许血花，洒在干涸的泥土之上。

　　“保护世子！”向东一声令下，自己却犹豫了几步。

　　保护肖瑾瑜乃是他分内之事，但，他亦看出所来之人个个高手，伊肃无论武艺多么高强，想要以一敌十却困难重重。

　　他们将自己陷入了死局。

　　肖瑾瑜此刻发现，其实临江不过是故布疑阵，对方不知道他们究竟会从那条道上走，所以布置了两方路线，倘若他们之前就选择镇君山，那么正好落入陷阱，倘若他们过临江，肖瑾瑜第一时间就会发现临江有埋伏，于是转道镇君山。

　　“向东，保护肖瑾瑜！”伊肃在向东迟疑的片刻朝着他吼道：“不用管我！”与此同时，云溪突然飞速上前执剑冲入了敌方的包围圈！

　　“溪儿，回去！”伊肃顿时着急了：“去肖瑾瑜那里！”

　　云溪却不听，始终徘徊于伊肃左右。

　　而此时，伊人亦有冲过去帮她老爹的趋势，肖瑾瑜自顾不暇，着急道：“向东，保护伊儿！”

　　向东左右谁都要保护，伊人已经冲出了一步，枪杆扫过对方两人，带着戾煞的疾风，丢下一句：“肖瑾瑜，你自己小心！”

　　老爹，她不想肖瑾瑜出事，也不想老爹出事。

　　向东速速跟上伊人，伊人一枪挑开伊肃身后偷袭之人，伊肃霎时一回头：“丫头，不用管我！保护肖瑾瑜！”

　　伊人这下子可急了，咬了咬唇道：“向东，你过去！”

　　来来回回被支使了许多次的向东仰天长叹：“我又相信爱情了……”

　　埋伏在这里的杀手相互看了一眼，总觉得对方这么随意的应对十分伤害他们的尊严……

　　可惜，埋伏的高手太多，只有肖瑾瑜等人知道，想要冲出去困难重重。

　　“丫头，听老爹的话，快点回去，溪儿，跟我丫头一起过去，我撑得住！”伊肃的枪杆子在他手上霍霍生风，如同蛟蛇出窟腾龙闹海，锐利的枪口划过杀手的身体，将一束红缨染得如天边的夕阳妖冶夺目。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很好，酣畅淋漓，血和汗交杂在一起，除了土腥味和血腥味，似乎鼻息已嗅不到其他。眼中只有两个人：自己人、敌人。

　　伊肃这十六年来第一次打得如此尽兴，无须隐藏什么，无须忌讳什么，就好似在黑沙漠，和夏云天并肩作战。

　　而现在与他并肩的，是向东，曾经的敌人，如今的战友。

　　这拨人是冲着肖瑾瑜来的，顶尖高手之流注意力始终在肖瑾瑜身上，肖瑾瑜身边有十余护卫，可敌人亦多。

　　伊人咬了咬嘴唇，看见伊肃凝固的表情中越发的戾气，退了几步，回头看了看肖瑾瑜。

　　“冲！”肖瑾瑜想着她点头示意，而后在一干护卫的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

　　“走！”伊肃手中的枪不停止，冲在了伊人和云溪的身前，紧跟肖瑾瑜之后。向东断后，一行人就这么奋不顾身地杀了出去！

　　此时的镇君山，唯有脚步声和喘息声，连风都是寂静的，两拨人行进在山腰如同行走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肖瑾瑜努力地绕开敌人的追捕，而杀手们拼命想要杀了肖瑾瑜完成任务。

　　“伊儿，上来！”前方，肖瑾瑜纵身越过小土丘，低头望去，追兵离他们并不远。

　　即使伊人的武功完全在这群护卫之上，肖瑾瑜仍心有余悸。他可以看到流血和杀戮，却不愿意看到喜欢的人受伤。

　　“我没事，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小心些就好。”伊人紧跟着伊肃，她只想看到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安全。

　　肖瑾瑜朝着向东点了点头，断后的向东始终不离伊人左右，以至于追兵追上来，最危险的兴许是他。

　　十余护卫自觉地绕到向东身后，向东是整个护卫队的核心，除了肖瑾瑜和伊人，他便是重心。

　　“小心身后！”

　　话音刚落，身后有飞镖带着疾风重上向东的背部，已经没有时间逃离！

　　最后的护卫向前猛地一扑！

　　“哧”！

　　飞镖直入背心，向东猛然转身：“阿天！”

　　可是已经晚了。

　　没有分别的时间，没有伤心的余地，没有道别的机会，只要有片刻的停留，便意味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向东愤愤握拳，却又无可奈何。

　　队伍里的气氛凝滞的诡异，肖瑾瑜看了一眼阿天的尸体，沉声道：“走！”

　　向东叹了口气，吩咐道：“大家自己小心。”

　　此刻纵然心中翻江倒海，也无法将情绪表现，伊人没说话，秀气的眉头蹙拢，紧握着手中的枪，略着急地看着肖瑾瑜。

　　杀手已到，他们没有时间！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雪，细细的雪花落在飞奔人群的肩上，雪絮纷纷扬扬，烙了一排脚印，又不知不觉将踪迹清扫。

　　向东看着前方的路，突然开口道：“世子，我有个办法。”

　　沉默了许久的肖瑾瑜猛然间像是被踩到了雷点：“闭嘴！”

　　伊人等人同时一怔，不知肖瑾瑜为何突然怒意狂起，赶忙问道：“怎么了？”

　　此时不是内讧的时候，伊人知道，肖瑾瑜从来不和向东重声讲话，又怎可能在此刻对他发火，能让肖瑾瑜生气的只有一个，便是，有人奋不顾身以自己的性命来护他。

　　许是因为刚才阿天为了保护向东的那一挡，向东想到了办法，肖瑾瑜也想到了向东所想的办法。

　　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有自己的价值，血不会白流，他会永远住在这个风雪天所见之人的心中！

　　“世子，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们从京城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平安回到西怀！”向东激动道：

　　“这一行护卫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我们做好的十足的准备，若你回不去，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知道。”肖瑾瑜看着前方的苍茫远山道：“你们从西怀出来的那刻开始，使命就是送我回西怀，倘若今天我死在镇君山，无人知晓，只道是途遇山贼，届时西怀无主，权力收归朝廷，我西怀一支便无法延续。

　　可是，今天我若踩在众人的尸体之上回到西怀，西怀的百姓看到的不是一个他们想象中心怀珠玑言有锦绣的人，而是一个甘愿牺牲左膀右臂只为保全自己的自私自利之人。一个连身边的人都不爱的人，谈何爱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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