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恍然:“这一路赶得急了些,没顾得上。”
就在这时候,从一旁的几个长辈身后走出来一个矮小的妇人。
看着年纪,身边人看她的敬畏眼神,还有那双眼睛里迸发出来的敌意,阿福立即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就算进了皇城,见了世面,也还是那个不懂规矩的乡野丫头——”瞿婆手里端着个鎏金手炉,朝主座旁的位子上去。
见瞿婆只跟太爷打了个照面,连礼都没行,阿福对她的身份更是肯定了。
没了跑了,就是你了。
终究是见到了这个麻烦制造者。
“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罢。”阿福挑眉道。
阿福这话才落地,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朝她身上落了下来。
瞿婆的目光更是惊诧,她盯着阿福,半晌没回过神来:“你——”
往常她说什么,阿福只装作没听到,过一下就跑,可如今回来……
“瑞福,怎么跟你太婆说话——”杨明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堂前,出声训斥道。
虽说是训斥,可阿福并未听出斥责之意。
“她不是我太婆,”阿福冷眉说道,“况且原本就是她错,一家之长接待高中学子归家,哪儿就能轮到她说话了?再者,我如今怎么说都是朝廷官员,她方才的言语恶意中伤朝廷官员,我还没治她的罪——”
“这才刚进了翰林,就沾染了这等习气?可要不得。”一个边上的男子此时出声讥讽道。
阿福看了过去,发现此人跟杨明德长相有相似之处,莫非是兄弟?
想想秋实跟她说过杨明德有四兄弟,看眼前这个男子的面容,年岁比杨明德颇小,那么是老几呢?
“太爷,您老觉得,小辈方才言语可有不妥。”阿福索性不管,直接跟一家之主太爷说道。
太爷沉默的在一旁摆弄着椅子上的木把手。
“你先下去——”太爷抬起视线看向瞿婆,“这里还用不着你。”
这话无疑分量十足,别说的屋里的众人,就是瞿婆本人,面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然而,她陪伴在太爷身边这么多年,能有如今的地位并非侥幸,此时见太爷的态度分明,瞿婆也不敢如往常般造次,只恨恨的看了阿福一眼,目光流转。
“哼——”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瞿婆快速走了出去。
阿福感受着瞿婆擦肩而过带来的那股风,风里夹杂的火药味让她心知从这一刻起她跟瞿婆已然挑明了对立立场。
不能回头,也不能退缩,她要勇往直前,替这个家整顿整顿!
就在阿福暗暗想着事时,杨明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爹,阿福才赶了回来,这一身风尘还未来得及洗去就来见了爹是忽略了礼数,但看在她一回来就来拜见爹的份上,饶她一回罢。”
阿福心下暗道果然,随即抬眸看向主座的太爷,太爷的脸上看不清喜怒。
然而杨明德方才的话提醒了阿福。
果真如秋实所说,这个杨家果然是有一套变态规矩啊。
怪不得这一屋子的人,这会儿敢说话的也没几个。
想来都是这规矩害的,可为何她这般说,太爷却没有呵斥?难道真的准备上刑?
然而太爷却在众人的目光下特赦了阿福:“行了,先下去罢,晚膳喊上众人过来,给瑞福接风洗尘。”
瑞是杨家长辈对晚辈的称呼中必带的字。
太爷走后,屋子里的人才陆续散去。
杨明德上来示意阿福起来,二人也赶紧的朝外走,路上碰见的杨家长辈都没有多说一句,更无人将目光投向他们。
这情形……倒是有些不对啊。
想来秋实对她说过杨家的几个兄弟和睦之事,有几分出入啊。
这么想着,阿福也问了出口:“爹,怎么今日叔伯们都这般模样?”
说来杨家男子尚武,可今日一见,除了那群毛头小子格外能闹腾外,这长辈一个个都不像是尚武之人的豪气外露啊。
杨明德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只是唤过一声后,杨明德便不再说下去,只是让阿福赶紧回屋里去,他连屋子都没进就走了。
阿福疑惑的朝杨明德离去的背影看了看,却没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水雾温润的净室里,阿福有些尴尬的坐在浴桶里,背对着身后的一扇木屏风。
“你这孩子,怎么脾气又倔了几分?”阿福的娘亲坐在木屏风的这一侧,看着眼前的屏风说道,“往常只当她不在,今日倒是较真起来,我听说了这事赶紧的让你爹去看看,心里替你捏了好一把汗——”
“今日可不同往日,”阿福说道,“往日里没权没势的只能任由她为所欲为,如今我长本事了,怎还能让咱们家的人再受她欺压?不可能!”
想到秋实说起的这些年杨明德这一支在杨家的位置,着实让阿福很是气愤。
杨明德乃太爷长孙,爷爷辈的都已经战死沙场了,长辈之中只剩太爷一人,故在杨家,众人将最为年长的太爷尊为一家之主,也并非盲从,太爷当年也是一名凶猛异常的虎将,凡事也讲究道理,故下边的晚辈也都很是信服,多年来也相安无事。
可自从瞿婆进门后,太爷便渐渐的不再过问家事,只交代了瞿婆管理一应事务,这瞿婆手段更为凶狠,杨家上下经过这些年的整治,已经默认在这瞿婆的威严下行事生活。
阿福对杨家的来历也小有了解,杨家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远离朝廷,其实是为了保护秋实和秋实的娘亲。
杨家曾是冬亲王旗下最为勇猛的军队。
当年那场大战之后,冬亲王战死,是杨家的人拼死护送冬亲王妃和小秋实逃了出来,隐蔽的在同庆这里安家落户下来。
只是这大战的细节,阿福倒是无从了解。
如今看来,这场战争才是最为关键的钥匙,只有清楚了这里头的事,许多谜团便能迎刃而解了。
想来皇上想要亲自前往西北,兴许就是要去调查当年的事也说不定……
正想着,阿福的娘亲在一旁又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你就由她去吧,怎么说,这也是咱们杨家对她不住。”
“咱们怎么对她不住了?”阿福说道,“嫁入杨家后,她可曾受过一丁点的欺负?太爷那般宠她,她应更为礼待下边的杨家子弟才是,怎么能这么明里暗里的膈应人?”
“阿福,”顿了顿,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好一会儿阿福娘亲才继续说道,“瞿婆曾经——你要知道,她会变成这样也是有缘由的,你也知道那些个叔伯都不是这般忍气吞声的主,但你今日见了他们,可有什么感觉?他们都知道是杨家亏待了她,这都是他们的退让,咱们的愧疚啊。”
阿福穿戴完毕,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咱们的愧疚?咱们有什么愧疚?”
“这……”阿福娘亲看着阿福,片刻之后拉过她到一旁坐下,“这件事我和你爹从未跟你们讲过,今日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也背负这份愧疚,而是想让你多少在她面前软和些,别跟她对着干,多少让让她才是。”
“到底是我们有错在先……”阿福的娘亲说完这句,便告诉了阿福一个秘密。
瞿婆是太爷小时候的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那年太爷上京赶考,皇榜下来太爷高中武科男子探花,恰逢朝廷武将职位空缺,当年武科高中所有考生都被召去了战场,这一去,就去了数十年,太爷也已在外娶妻生子,等战事平定,边界安稳朝廷批了假让当年那批临时召去战场的武将们归家探望时,才发现瞿婆依旧倔强的在等着太爷。
“只是那时太爷已经有了太婆,太婆陪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二人伉俪情深,太爷不忍太婆伤怀,故在他思虑多日后,最终还是没有回应瞿婆的一片深情。”
“后来呢?”阿福问道。
没想到竟能听到这样的故事,这让阿福很是吃惊。
“后来瞿婆并没有再来找太爷,只是她依旧孤身一人,在乡里虽无人取笑,但众人也都觉得这样苦等等来的结果太傻,对瞿婆虽怀怜悯,可终究不愿过于亲近,瞿婆当真是为了咱们太爷付出了大半辈子,所以咱们如今可要多体谅才是。”
“她的家人呢?”阿福问道。
“瞿婆不愿成亲,一意孤行,家中父辈兄弟都不愿与她往来,瞿婆的老母亲虽疼她,可无奈某年重病之下就去了,剩下她一个在家中许是难受白眼,便在那一年搬离了家,在村尾的寡妇街里安了家。”
太爷给了许多银两,瞿婆都没有要,为求心安太爷便将银两拿去了瞿婆家,给了她年迈的爹,也算是弥补了一点亏欠。
“然而太爷心中始终是有这个疙瘩在,太婆那时并不知情,终其一生她也没能知道太爷心中还有一个瞿婆在,”阿福的娘亲说道,“后来,太婆去了,太爷便将瞿婆接了来,只是瞿婆却再也无法有自己的孩子。”
“可这并非咱们的错啊,这般纵容她,不是害她更陷入这种嚣张跋扈里难以自拔?”阿福不赞同这种迁就隐忍的做法。
“这事当初跟太爷回乡的叔伯们都知道,但看太爷从未说起,也就保持了沉默,想来是对当初缄口不言的一种惩罚罢。”阿福娘亲说道。
“爹当初可知道?”阿福问了一句。
“你爹是后来听叔伯们说起才知道的,可那已经是瞿婆进门的时候了。”
“就住在这里,怎么会不知道?镇上传这种消息可是穿得很快的啊。”阿福不解道。
“你爹没跟你说过?”阿福娘亲微微皱眉,“咱们祖籍不是这里,是七里府啊。”
“我一时忘了,”阿福后背一凉,“毕竟咱们也不常提到那儿,我也没有回去过。”
阿福娘亲点头:“是啊,你们这一辈的都没有到过那儿去,家里也是不准提到那个地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阿福的娘亲看向一侧有些愣神。
“只是,我还是不觉得这样纵容有什么好处,”阿福说道,“再多怨气这么多年都能抵消了罢?再这般下去家里哪里还有家的样子?当初叔伯间可不像如今这样冷漠,非要这样才能赎罪吗?谁都不想这样,为何要让不幸的事继续延续?我不能容忍。”
阿福的娘亲看着阿福,半晌,伸手过来摸了摸阿福的脸:“我儿,你变了。你爹说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我是信了。”
阿福心脏猛地跳动了好几下:“娘可是不喜如今的我……”
“怎么会,”阿福娘亲笑道,“我儿终究还是我儿,不管如何变,在娘亲眼里都一样。”
这一刻,阿福因为这位善良温柔的母亲而心生触动。
“娘,我……”阿福犹疑了一瞬,说道,“我不会再在众人面前下她面子了。”
“你这孩子——兴许你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妥,太爷既然没有罚你,想必太爷也意识到了,这才想借由你,来尝试改改家中的风气罢,”阿福娘亲伸手在阿福的背上拍了拍,“瑞年和瑞雪方才看着你,可高兴了。”
瑞年,瑞雪,那两张笑脸浮现在阿福眼前。
“我是长姐,自当表率,怎能连自家弟弟妹妹都没了仰仗?往后我可要……”说着又想起方才才保证过的,虽说太爷兴许是有这么个意思,但她自从听了瞿婆的故事之后,对这位妇人也满心复杂,若说看她对自家人做的事,阿福很是想反过来让她也尝尝这滋味,但想到她前半生为了太爷那般的苦痛,阿福又心生不忍。
阿福拿眼偷瞧了瞧娘亲,依旧看到了笑脸。
“你这样可要宠得他们无法无天了。”
“杨家无法无天的孩子还少?”阿福说道,“我可欢喜他们这般,只要明是非,不欺辱,讲公道,他们再无法无天我都宠着。”
“是啊,太爷也是这么样的意思,这才有了这日日满屋上下欢闹的生机,”此时外头隐约传来了一群孩子叽叽哇哇声,“这不,眼下热闹就到咱们屋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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