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芝斜倚在车壁上,偏头盯着那铺着湘色锦纹毡缎的壁面,仿佛能透过车厢看见街边绵延的花灯一般。
她并没有回答灵芝,只冷冷开口:
“看见有人过得比你凄惨,很开心吧。”
灵芝摇摇头,秀芝不傻,前一世将毓芝挑拨得团团转,以欺负自己为乐。而她自己则永远躲在一边装好人。
可她的聪明心思永远放在别人身上。
灵芝见她这副自暴自弃地模样,不欲与她多说:“我不像你,从未觉得要看见别人惨自己才会开心。”
秀芝坐正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也不说话,细长的丹凤眼内,偏棕色眸子闪着光,嘴角挂着丝诡异的笑,定定地看着灵芝。
她懂什么?不过皮相美一点,运气好一点而已!
灵芝直觉她心里藏有事,但她定不会与她说。
秀芝在上一世时,虽一直不曾与自己交好,但面上始终都是过得去的。
在那一世,安三老爷并没有出事,秀芝安安稳稳嫁了个姓侯的翰林,不知此后过得怎样。
而这一世,灵芝也没想到,她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如严氏所说,安家待她真正算仁至义尽了。
她坦然地看回去。
秀芝见她神色镇定自若,挑起嘴角冷冷一笑:“你等着看吧,很快就有比我还惨的了。”
第二日,宫中的绿萼梅送来,整个安府就如炸了的锅,沸腾不已。
四姑娘竟得了如此恩宠!
最开心的,莫过于严氏和安二老爷,这灵芝果然是个人物,只一见之下便得了这般殊荣的赏赐。
安大老爷也不免有些心动,若安家能出个宠妃,那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于是不但严氏,就连如今掌家的大夫人秦氏,都对灵芝另眼相看了几分。
而元宵节刚过,另有一个消息在京中传了开来。
楼鄯向宣德帝献上了公主,宣德帝大喜。
楼鄯使者又提出,希望能同样为楼鄯国王求娶一位汉家公主回去。
如今皇室中唯一在婚龄的便是景荣公主了,宣德帝自然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远嫁。
皇后娘娘便提出,为安抚楼鄯,在京师贵女中选一名才貌皆胜者,赐封郡主,前往西疆和亲,以结两国永久之好。
消息一传开来,京中所有有未出阁女子的皇亲贵族、官绅士子都慌了神,生怕自家女儿受了圣上青睐,被点名和亲。
远嫁西疆,一辈子再见不到一面不说,那蛮荒之地,究竟是怎样的茹毛饮血的日子,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闺阁女儿们更是忧心忡忡,没有订婚许下婚约的,到处着人相看,巴不得立时三刻就嫁出去。
因此,在二月初一武定侯府应老夫人的七十寿宴之上,京中几乎所有贵人都带上自家姑娘前往贺寿,只望能趁着这机会挑中个满意的人家,匆匆将儿女婚事定下,免了那可怕的遴选。
灵芝心头有些雀跃,有些紧张。
上一世,也是在这个春天,她被安家亲自送到皇上面前,主动提出让她去和亲。
她懵懵懂懂,独自落泪数日,却抗不过家人的安排。
从安家深宅,直接入了紫禁深宫,被封为灵心郡主。
在宫中教习两月,再随着楼鄯使团往那遥远的西疆出发。
从此永别故土,一去不返。
这一世,她可以再次踏上那条西去之路。
不过,这次出发的,不会再是懦弱哭泣的安灵芝。
对于自己的制香技艺,她已有了几分信心,危机关头自保应没问题。
银钱方面,在汇丰的银子去年大挣了一笔,去除本金存好之后,其他利都押在了四叔的船队上。
至少去西疆这一路的银子够了。
因此她不但不担心,反而有些盼望,不过安家这一世会不会和上一世一样,将自己送去和亲呢?
安二老爷则生怕应氏将灵芝当成个烫手山芋随随便便扔了出去,提前给应氏打了招呼,说明母亲想将灵芝送入宫的意思。
应氏心头又是不甘又是痛快,矛盾得很。
若是换成毓芝进宫,她当然舍不得,见一次都难不说,在那深宫中有几个女子讨得到好结局的?
有了宠,怕招人嫉妒使暗招;没宠,那更比有宠还不如。
可她又不甘心灵芝以后凌驾于整个安家之上,自己见了她还得行跪拜之礼!
思来想去,心头一时欢喜一时愤懑,把自个儿纠结得不行。
不过好歹,她最讨厌的这丫头是不能嫁给苏廷信舒舒服服当探花郎太太了!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头又好受些,因此,当严氏提出将灵芝也带去应府寿宴时,她便没有拒绝。
有了上一次廷雅及笄礼的教训,应氏这次一到应府,不与人寒暄,先径直去到老夫人寿堂,阖家给应老夫人拜寿。
寿堂中已是悬灯结彩,厅侧挂着两幅金丝寿幛,一副绣万寿字,一副绣《法华经》。
炕头两扇紫檀彩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寿屏,靠墙翘头案上一尊三足鎏金麒麟暗纹香炉,成套的汝窑天青碗碟中摆满寿桃寿果。
应老夫人满头银发,容长脸上皱纹丛生,但精神矍铄,特别一双眼,莹亮清澈,似乎能直看到人心底。
一身大红织金五福捧寿团花褙子,簪着鎏金点翠衔珠凤头钗,赤金万寿纹分心,髻前一柄红宝镶碧玺发梳,缠着绣鹤鹿同春眉勒,额间一颗油亮亮翠森森地同色碧玺,富贵端庄。
应氏带着众人上前贺过寿礼,再着人送上南国沉香木龙头拐,一串金质累丝烧蓝寿字纹绿松石十八子、二十四孝蜀绣寿屏,暗寿纹金玉如意各八柄、安家特制福寿香等物。
陪同进来的钱氏看着眼前一件件珍奇稀宝,笑得眉眼更加灿烂,安家的好东西,将来自己也可分到不少了!
贺完寿出来,应氏便撇下灵芝,带着毓芝与钱氏往花园中暖阁寻人说话去了。
灵芝与秀芝又落单。
灵芝不欲与秀芝同路,也不想去外面挤在人群中被人相看,只呆在寿堂外专门候客的小花厅内。
她捡了个搭着银红撒花垫的靠背椅坐下,托着腮望着支起花窗半开的隔扇外的小花园。
小花园中以各种花卉为主。
迎春、连翘已抽起了花芽,一排玉兰还秃着枝干,缠绕在中庭假山石上的藤萝刚长出鲜嫩的黄叶,只有月洞门前两坛盆景青松,青翠欲滴,漾着盎然生机。
灵芝一看便在心中默想着迎春连翘药性,连翘,性平,味苦无毒,可散诸经血结气聚。
其香气清浅,但若以鲜苇根汤煎,则香气大出,清神醒脑。
正想着,鼻尖忽嗅到一股浓烈的附子异味,不由大惑。
附子乃大毒之物,若炮制不当,少量即可致人毙命。
寿宴当前,这园中何以有附子的味道?
她不由站起身。
“你在这儿等着,若有人寻我,你便到花园中来叫我。”她吩咐身后的小令。
再起身走到花厅后门处,后门外便是小花园,此时空无一人。
灵芝循着药味,往花园深处走去,绕过那假山石,是一片幽竹,以一人多高的桂竹为主,林中还夹杂着低矮的箭竹、小香竹,翠叶蔓枝,清清幽幽,比外间寒意更甚了几分。
穿过林中铺着鹅卵石的弯曲小径,那附子的味道更加浓烈而清晰。
这竹林比想象中大,小径分支甚多,几乎布满整个竹林,弯弯绕绕,一不小心怕就要在这林中迷路。
灵芝只循着那药味儿而去,根本不管脚下走的是哪个方向。
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已走出林子,林外竟是一片似江南园林的水乡花阁,雕砌石壁围拢的小溪流水、拱桥如月,花木繁多,一座半大的假山矗立正前,竹林小径跨过溪流,径直往那山石盘旋而上。
即使在冬日,也能让人想象到春夏的繁华盛况。
“你是谁?”一个甜如黄莺儿的少女声音传来。
灵芝抬头望去,附子的味道就是从上面传来的。
那是个以厚蓝帷布围成暖阁的翘檐六角亭,一个身影躲在那帷布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看着她,眼神格外清澈,还带着一丝天生羸弱的楚楚可怜。
灵芝讶异无比,这是谁?
独自在这如此隐蔽的花园中,应当也是应府中的姑娘呀。
可应府这一代明明只有应丛欢一个女儿。
那这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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