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怀杨来到晚庭的时候,灵芝正在午歇。
有了那冰扇,屋内凉意幽幽,混如偷得秋日一缕风,让人一沾枕便懒懒欲睡。
槿姝照例领了安怀杨到西厢房坐下,他二人日日相见,愈加熟悉。
槿姝本是潇洒性子,倒也不似之前般拘礼。
她让翠萝拿出灵芝特意为四叔准备的梅子茶,又取了凉水杯盏等物,为安怀杨冲泡。
安怀杨见她在梅子青冰裂纹茶碗中,放下梅饼,便提壶欲浇水,忙伸出手阻止:
“等等等等,这梅饼需先裹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再入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反复三次方润。”
槿姝哭笑不得,扬起眉,嗔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有老爷模样了。”
一抬眼见他那湖绿竹纹直裰袖口处,一道长长的口子撕开来,含笑戏问:
“四老爷这是上哪儿抓贼去了?”
安怀杨瞧着她含嗔带笑的模样移不开眼,经她一说,自个儿这才发现袖口破了。
颇不好意思收了手,拈起那袖口:
“刚刚过来路上见一片月季开得正好,灵芝不是要午后蝶扑过的月季花蕊么?我便去收了些来,想是被刺丛给刮的。”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浅浅的盛胭脂粉的元宝样式梨木盒:
“也不知她尽找这些刁钻的玩意儿做什么?”
这四老爷,看似是个粗爽之人,实则心思细腻,他若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无微不至地好。
槿姝扯扯嘴角无奈一笑,叹口气:
“怎的连个丫鬟随从都不带。”
说着,起身出门去。
一会儿又回来,抱着针线盒子,大大方方道:
“喏,脱下来,奴婢给您缝好。”
安怀杨倒是颇不好意思地往炕后扭了一扭:“在这里?”
槿姝“噗哧”捂嘴一笑:
“难道平日里四老爷更衣梳洗都不是婢子伺候么?”
她以为像安家这样人家的老爷少爷,打小都是丫鬟成群,伺候惯了的,不曾想这四老爷脱个外衣都这般忸怩。
安怀杨自己也笑了,一面脱了外裳,只穿了薄绸中衣,一面自嘲:
“还真不是,在别人看来,我可能是安家的四爷,但灵芝知道,我跟她的日子啊,差不了多少。”
槿姝接过直裰,手中触到安四身上的余温,不由有些心跳,又听出他话语间的落寞,心下戚戚。
怪道这个四老爷总是不回安家,听说他如今只住在揽翠园前院一个小厢房中,也是看似有家,实则无家之人。
她怀揣着心思,在炕沿坐下,带上顶针穿针走线,细细缝补起来。
安怀杨则先将今春新酿的槐花蜜,铺了一浅口碟面,再拿竹筷拈起一片梅子饼,在碟中一滚,放入茶碗中,冲入三分凉水。
再以竹勺舀一小撮蜜,绕着圈滑入水中。
如此这般反复,方端起茶碗递给槿姝:“来,尝尝,是不是比你混冲的好喝?”
还不等槿姝回答,就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
槿姝正专心走线,下意识就张嘴吞了一口,那清凉幽香的味道漫过嗓子,才恍然醒悟,这是四老爷喂的!
飞快地抬起脸睃了一眼,见他满脸含笑,一双桃花眼似含着水般看着自己。
不禁羞红了脸,稍稍侧过身子,抿着唇道:“还是梅子加蜜的味道。”
安怀杨故作诧异:“是吗?”
收回手,也不避嫌,就着那茶碗便喝了一口,笑着咂嘴:
“是了,许是我蜜加太多,不然怎的这般甜?”
槿姝听他话中有话,只觉耳根都开始发烫,心中一浪接着一浪,涌个不停。
干脆再转过身子,背着安怀杨,声如蚊呐:“四老爷,别再取笑奴婢了。”
安怀杨见这朵带刺玫瑰含羞露怯的模样,心中快慰无比。
这样的夏日午后,佳人缝衣,梅子添茶,不就是家的模样么?
他心头一热,对着槿姝的背影凝神开口:“槿姝,跟我走吧!”
槿姝没出声,安怀杨却分明看到她双肩微微颤了颤。
半晌,槿姝方转过头来,恢复了恭敬的模样,垂眼看着地:
“爷说笑了,槿姝还要陪着姑娘。”
她将直裰一抖,展开:“好了,四老爷穿上吧。”
安怀杨站起身来,槿姝帮他穿上,整好衣襟,再仔仔细细扣上右衽领边的扣子。
安怀杨忽探出手来,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一双柔荑,柔声且郑重道:
“我不是让你做丫鬟,我是要娶你。”
槿姝又是羞又是急,心中又漫开没来由的欢喜,如那刚刚喝下的梅子茶,酸酸甜甜,熨透心底。
可那欢喜又让她更加不安。
她是有任务在身的人,怎能离开姑娘?
一想到与面前这个人终究殊途,心中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难过。
他越柔情,她越想躲。
那大手握得她浑身发烫,她想抽出手来,却不知怎的,没有半分力气。
只听一声门帘撩动的声响,安怀杨方松开手。
槿姝忙退回炕沿去。
“咦?”小令俏生生的声音传来:“四老爷为何总是赶在姑娘歇午觉的时候来?”
灵芝笑着敲了一下她前额:“就你话多!”
槿姝更臊得无地自容,垂着头,慌慌叫了声:“姑娘。”
便拨开帘子跑了出去。
灵芝穿着烟罗纱浅兰褙子,眯眯笑着,坐到炕沿边上,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地安怀杨:“四叔你且等着,等秋天我分了汇丰的利,定给槿姝添一大笔嫁妆。”
安怀杨哈哈笑了两声,也坐到炕上,两手撑在盘膝上,认真道:
“乖侄女,这媒只能你来做了,我是真心想娶槿姝姑娘,可她若是不愿意,我必不会强人所难。”
灵芝嘟起嘴,故意翻了个白眼:“哪有让未出阁的姑娘做媒的。”
安怀杨故作着急:“等你出阁再做媒,你四叔我岂不是都老了?那为了你四叔我早点抱儿子,不如你明年就出阁怎样?”
灵芝笑着越过炕桌作势要捶他:“好啊四叔,为了你自个儿就要卖侄女了!”
两人笑闹一番,方停了下来。
灵芝心头的甜意却越来越浓。
这一世,若让槿姝与四叔一起离开安府,共同浪迹天涯,她最看重的两个人都有了好归宿,那自己就没白回来!
安怀杨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揽翠园。
刚进大门,就遇到自己同胞哥哥,安家三老爷安怀樟。
安怀樟年近四十,比他矮了一个头,身子干瘦,脸却带着几分圆润,看起来憨厚老实。
他看着恭敬行礼的安怀杨,轻轻点了点头,越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事,只要你安分,总有一日,会有你好日子。”
安怀杨看着他背影,声音清冷:“若要安分,让我离开不是更好么?”
安怀樟淡淡道:“听说你在外置了不少田庄铺子,翅膀是硬了。你想走,我不留,不过你若是还念着父亲,就好好在安家呆着。”
安怀杨听他提起父亲,眉头一跳,面色仍旧不改半分:“你查我?”
安怀樟冷哼一声,不再答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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