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抱着剧痛的膝盖,叫了几声薛蟠夫妻,却不见他们回过一次头。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香菱想要起身,膝盖却钻心般疼痛,让她动弹不了半分。
“有人吗?来人啊?”
茫茫雨幕中,香菱的叫声越来越弱。
不知过了多久,香菱膝盖处磕破的伤口已被雨水泡得发了白。她将冻僵的身子抱成一团,斜靠在身后一棵枯树上打着哆嗦。
好冷,又好疼。尤其是小腹中,似是有坨捂不暖的坚冰,正在用尖利的棱角划着柔软的肚肠,疼得香菱数度辗转反侧。
一缕鲜红自香菱身下飘散到雨水中,香菱痛到了极点,绝望地闭上了双目。
忽然,她瞧见了满街的花灯。
这是哪里啊?
身上的锦袄好暖和,人人喜气盈面,满街都是五颜六色的灯笼,后头还有道那么温和的声音在叫她:“英莲,英莲快到爹爹这里来。”
香菱努力想要回头,却始终无法回头瞧一瞧那个人。
“英莲!”
那人的声音却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清晰,香菱拼尽全力睁开了双眼,入目却是宝钗含泪的一双眼眸。
“妈,香菱醒了。”
宝钗回身叫着薛姨妈。
“作孽哟!”
薛姨妈擦着眼泪过来,坐在香菱身旁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香菱一声不吭,只望着宝钗道:“小姐,我爹爹要来接我了。”
宝钗面色一顿,含泪点头道:“我叫莺儿端了药来,你先吃下去养好身子,来日好端端地去见你爹爹,也是一片孝心。”
香菱听话地点了点头,就着莺儿手里的药碗喝了药,又沉沉睡去了。
“孽障!我可怜的乖孙孙……”
薛姨妈在外间一会儿骂薛蟠,一会儿哭香菱流去的那个孩子。
宝钗正揽着她劝慰,却听薛蟠房中又起了叫骂声。
薛姨妈气得起身要过去,宝钗却拉住了她道:“妈,咱们这会子去了,也只能枉做小人。嫂嫂那性子,妈还没瞧清楚?最是个尊自己若菩萨,视他人如秽土的跋扈自私之人。这等人,最忌讳人前失了尊贵脸面。妈千万别去。”
“天爷耶!原说要娶个厉害的辖治你哥哥,如今,这竟是火上浇油,再没个安生日子过了。”
薛姨妈愁肠百结,哀哀哭了起来。
宝钗抱着母亲,也觉心力交瘁。
这时,薛虓等人满怀愁绪进了家门,却听薛蟠那里又闹腾起来了,顿时气得质问薛姨妈那逆子又闹什么。
薛姨妈哭着将香菱被他们夫妻扔在雨里以致小产之事说了,薛虓顿时额头青筋暴起,顾不得再穿上蓑衣,站在院中猛喝道:“孽障,还不出来!”
薛蟠屋中顿时没了声音。
宝钗等人都出来给薛虓批衣避雨,薛蟠这才期期艾艾自屋中磨蹭着站了出来。
薛虓越过众人,上前去一脚将薛蟠踢进了雨中。
“跪下!你今日也尝尝这泡在水里的滋味!”
薛蟠噗通跪了下去。
薛姨妈心疼地要去给他穿上蓑衣,薛虓却冷哼一声道:“谁给他遮雨,谁就一并跪着去。”
薛姨妈急道:“老爷,蟠儿知错了。这样大雨,淋坏了他老爷不也跟着心疼?”
薛虓气道:“慈母多败儿!他如今这幅德行,又是哪个惯出来的?他今日能为了自己一时安乐便罔顾侍妾性命,来日就能为了身家性命弑父杀母,你信是不信?”
薛姨妈急不可耐地要再去劝解,宝钗却拦住了她。
薛虓看了看女儿,长叹一声道:“真真儿是颠倒了!若为父得儿如女,便是死在这大雨天里,亦能瞑目了。”
薛蟠听见父亲这话,顿时又气又愧,呜呜磕着头哭道:“阿爹,儿子错了。儿子不知香菱已有身孕,不然,儿子不会……”
“放屁!”
薛虓气得又过去踢了两脚道:“便是她没有身孕,你就能这般罔顾人命了?你这不仁不义的东西!你还有脸与那柳家公子称兄道弟?你拿什么与人家做兄弟?拿你这幅狼心狗肺嚒?”
薛蟠被父亲骂得呆楞在那里。
他自小便是众星捧月,叫薛姨妈宠溺着养大的,正如夏金桂一般,都是被母亲一味溺爱着,半点也不会拂了他们的心意。
这般长大之人,目中无人是自然而然之事。
薛蟠从来不会想到这世上之人俱是和自己一般,会疼会伤,倘若死了,也会有人为他们痛哭失声。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仅剩的一点子关心,分给父母妹妹后,便所剩无几了。
今日薛父却拿他除了家人外最敬服的结义兄长点醒了他,一时令薛蟠五味杂陈,心中也如倾盆雨下,浇了个清醒透彻。
“阿爹。我错了。香菱若有个好歹,儿子该给她偿命。”
薛蟠磕了个头,直挺挺跪在了雨地里。
薛姨妈闻言痛哭出声,薛虓缓了神色,冷冷道:“很好,这才是我薛家男儿。”
他说完,亲自取了蓑衣给薛蟠批在身上,转身回了屋内。
薛蟠摸着身上的蓑衣,嘴角竟浮起一个微笑来。
“阿爹夸儿子了。”
薛蟠冲薛姨妈等人笑着喊道。
宝钗擦了眼泪,抱着薛姨妈哭道:“哥哥若从今往后都明白上进了,妈才真正有了安生日子。”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莺儿的哭声。
宝钗心中一惊,扶着薛姨妈忙回屋查看。
莺儿痛哭着出来道:“香菱,香菱她去了……”
薛姨妈白着脸道:“方才不是才吃了药,怎么就……”
宝钗抱着母亲,连声劝慰,生怕她再急出个好歹。
薛虓自自己屋中换了衣裳出来,一听香菱去了,顿时跺脚道:“不好!”
他说完便飞奔出门,只见薛蟠正揪着屋里出来的一个婆子问:“香菱死了?真死了?”
那婆子惶恐地点了点头。
薛蟠松开婆子,抬头看着刚刚走出门口的父亲,飒然一笑后起身道:“父亲,儿子言出必行!”
他说完就躬身低头,踏着满院积水,往身后的影壁墙猛然撞去。
“蟠儿!”
“啊!”
刚掀开门帘的薛姨妈瞧见这一幕,顿时惊叫一声,一个倒仰险些晕死在宝钗怀中。
薛蟠脑中一片空白,眼看就要撞上那座雕花青石影壁墙,忽觉眼前一黑,头上触到一团软肉一般的东西,那东西还发出一声怪叫:“shit!”
薛蟠吓得跌坐在地,仰脸一看,只见面前是个裹着黑斗篷,罩着黑面皮,从头黑到脚的“鬼差”。
他当即纳头便拜,口中连呼:“可是黑无常大人来接小人了么?小的给黑大人请安了。劳烦大人跑了这一趟,小的,小的家中有钱,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小的父母自会给小的烧纸钱,好侍奉大人……”
后头仓皇走来的薛虓夫妇与宝钗听到这话,顿时哭笑不得。
薛虓照着薛蟠撅起的后臀踢了一脚,呵斥道:“孽障!”
薛蟠骇然回头看着薛虓,想说父亲怎么也跟来黄泉路上了?结果一晃眼儿又瞧见母亲妹妹也站在一旁,他狠狠眨巴眨巴眼,又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还是囫囵的。
“啊哟,儿子没死啊!”
薛蟠喜不自胜,扑过去抱着薛姨妈的腿涕泪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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