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星光越发的黯淡,犹如点点锈斑,无力地黏贴在漆黑的天幕之上。风很轻很轻,是在害怕惊扰了这几许朦胧的夜色么?
长恭帝粲然一笑,俊朗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仿佛将暗夜点亮,然而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双眸深处依旧冷寒,如同冰山,未曾融化。
“瑟儿,在皇考病重之时,将朕带倒了金銮殿上,龙椅之前,一步一步走过,仿佛时光重叠了一般。历任的君主,坐上了龙椅,离开了龙椅,成功,失败,写进了历史里,任后人评说。
再度传承的时刻,皇考给予朕选择,一条路,乃是对抗。这是一条无比艰难,无比危险的路。另一条路,便是苟且偷安,锦衣玉食,优哉游哉,一生享受着荣华富贵。
皇考说,他也曾努力过,也曾心怀壮志,但最终无功而返。
连国的君主,圣旨只能在京城周边二十三城流转,东、南、西、北四省,由四侯牢牢把持着,百姓们只知敬侯爷,而不知尊陛下。若是继续放任,只怕不远的将来,连国将会四分五裂,祖宗留下的基业将不复存在。
皇考说,他一生只有三子,长子早殇,三子年纪尚幼,难当大任,他希望朕能够继续他未曾完成的责任,但若是朕只愿做那逍遥皇帝,他便要用开国先祖留下的宝剑将朕当场斩杀,以免玷污了祖宗的英灵。”
“陛下……”冯晓瑟红了眼眶,他的压力,他的孤独,一股悲怆的感觉深入骨髓。
长恭帝喘了一口气:“朕从来不愿做傀儡,仰人鼻息,在四侯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哪怕是破罐子破摔,朕也要奋力一搏。”
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一世平顺,远离苦难与波折,想来先帝当时,也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瑟儿,朕本该给予你选择的权力,但,朕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了,朕要你带着咱们的皇儿,沿着朕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会很难,会很苦,但只要你活着,就不能够放弃,这是圣旨,瑟儿,你能遵从吗?”
冯晓瑟震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长恭帝。孩子尚未出生,便就算是定了名分?
“朕年幼,母妃离世,幸而皇太后以亲爱之。朕登基三年,太傅沈毅举火自焚,一门无人生还;五年又过,朕身中剧毒,皇太后遍寻神医,方才将朕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冯晓瑟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来时,她紧紧握住长恭帝的手,急切地:“陛下,是谁害你?是四侯,一定是他们,对不对?”
长恭帝神情平淡如水,声音依旧柔和:“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们成功了。瑟儿,也许你将来也会再度面对同样的情状,包括你,皇后,咱们的孩儿,甚至是孙儿……有些人为了利益,会不折手段。”
忽而一阵风吹来,像是刀片,刮过她的皮肤,寒凉一直沁到了心底。
长恭帝的目光凝视着冯晓瑟,道:“也许你会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而束手无策……”
不安在心中蔓延着:“陛下,您的身体……”
长恭帝并未回答她,只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杀死他们的命令,是你亲手签下的……也许在他们身后,还承担着不存在的污名……
哪怕恨意滔天,你依旧必须对你的敌人微笑,退让,妥协,忍辱而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也许你面前摆着一碗毒药,仍然要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也许你永远看不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尖锐的针猛地刺进了冯晓瑟的心尖,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禁不住合上了双眼,不去看,却无法不去想。
他在托付着责任,也在索取着承诺。他也许活不长了。
冯晓瑟缓缓地睁开眼,溢满眼眶的泪水结成一张网,让他的脸庞看着很有些虚幻,像是暗夜里开出的一朵昙花,不能长久。
“瑟儿,回答朕。”他强硬地,忽视着她的伤感。
“陛下……”她心乱如麻。
“回答朕。”
冯晓瑟张了张嘴,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足够坚定,若是诞下皇儿,与德妃必定会有一争。文皇后的文家,贤妃的吕家,包括冯家,李家,都愿意给予她支持,却未曾料到长恭帝的几句话便让她忐忑不安,他是真正踩着白骨累累走过来的人。
那顶皇冠,光芒万丈,璀璨夺目,仿佛触手可及,谁不想要拥有?然而到底是她过于天真。四侯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强横,现实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残酷。强大如他,尚且不能毫发无伤,她又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冯晓瑟艰难地:“陛下,我……”
她的犹豫长恭帝看在眼里,这的确是她的软肋,她能够坚强地面对加诸于身的艰难,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亲近的人受苦。说到底,还是过于重情了。
长恭帝猛地攫住冯晓瑟的手臂,双手铁钳一般,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必须做到。否则,咱们的孩子,冯家,李家,文家,吕家,通通都保不住。”
冯晓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我可以像淑宁太妃那样……”
寿宁宫的日子并不显赫,但平静悠然。
长恭帝冷声道:“你知道为了保住淑宁太妃和承平郡王,皇考做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淑宁太妃的母族于氏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你自己也应当很清楚,从你怀有身孕的那一刻,你便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这是命运的选择,由不得你了。”
的确,她是要放手一争的,却从没想过与四侯不死不休,在她的认知里头,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周旋和讨价还价的。
长恭帝洞悉人心:“多年来,宫中妃嫔们一无所出,只有德妃诞下大皇子,难道你认为这是偶然?也许如今四侯并不将你放在眼里,一旦你诞下皇儿,立刻就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必将除之而后快。”
冯晓瑟喃喃地:“我可以隐藏锋芒,待时而发……”
长恭帝冷笑:“四侯个个皆是能断善谋之人,已经吃过一次亏,如何还会给你韫匮藏珠的机会。”
所谓的吃过一次亏,指的便是长恭帝自己。
他的母亲庄充媛,出身于小官吏之家,门户不高,自然不如出身世家大族的闺秀那般气度不凡。但她有一个十分难得的优点,有自知之明。正是这份自知之明,让她低调守拙,不争不闹。
年少时的长恭帝耳濡目染,亲眼见识到了庄充媛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他学会了内敛和含蓄,外界对他的评价无外乎是木讷的,平和的,这让四侯误以为他是个无能之辈,容易操控,这才让他最终有惊无险地登上了帝位。
要知道,当年长恭帝尚未登基,曾有谋士向四侯进言,他已年长,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如将他除去,改立年幼的承平郡王为君主。四侯权衡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一来他是先帝遗诏指定的继承人,没有大的过错,轻易推翻容易授人以柄,落人口实;二来既然皆是碌碌无为,谁坐在那张椅子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待到他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四侯方才咬牙切齿,无比后悔当初的决定。
“如若我诞下皇女……”
犹如一盆冰水泼在了烧热的木炭之上,他炽热的目光倏忽之间冷了下来。希望越大,执念越大。投入的感情越多,失望也就更为深重。
冯晓瑟非常懊悔,她紧紧地咬着唇,内心不断地埋怨着自己,说话怎么就不过脑子,脱口而出。
长恭帝垂下眼帘,沉默着。
许久,他开口,轻声道:“若是皇女,也好。至少她的一生,无需肩负起艰巨的责任,平顺安乐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是连国的陛下,至高无上,然而他的心愿,和普通的父亲一样,求的只是平顺安乐而已。
心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冯晓瑟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在他的腰上,哭的肝肠寸断。
似乎是第一次,她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释放自己的感情,爱恨离别,百种滋味,如潮水般汹涌,铺天盖地。
他是一个如此美好的人,可为何命运偏偏就要毁灭了这份美好。
命运。
她想起了东麟山普度庵,想起了命途,想起了命途之中的预言。
她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努力地回想着,若是按照未曾改变的命运轨迹,冯修容和冯老太爷相继获罪,他的一道圣旨,将冯家击得支离破碎,而预言,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冯家的败落,与长恭帝有很大的关联,纵然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是在推波助澜。但冯晓瑟对他并无恨意,有因才有果,人总会站在自身的立场和地位来思考和处理问题。
如今冯家的命运已然改变,而他的命运又会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改变是好是坏?一切属于命运的未知。
四侯。
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他的人生定然不会如此波折坎坷。若不是他们故意为难,他定然是个贤明的君主,知人善任,休息养民。
冯晓瑟仰头看他:“陛下,派人去杀了四侯吧。”
也许四侯死了,一切难题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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