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淑宁太妃回眸,见冯晓瑟鬓角的碎发被风吹乱,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整个人安静得如同一泓秋水。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淑宁太妃声音柔润,开口问道。
冯晓瑟收回视线,半垂着眼帘,道:“这是入冬以来,京城的第二场雪。想来北省的气候会比京城更冷。父亲、母亲和哥哥不知好不好?”
思念是忧伤,思念是惆怅。思念就像是一丛荆棘,缠紧心房,只要有风吹过,就会不住地颤抖。
有太多的牵挂,父亲履任新职是否顺利?母亲的身体日渐沉重是否能够抵御严寒?哥哥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和环境?
那遥远的距离,就是一道风景线,自己在这一头,家在另一头。心中有思念的人,同时也被人思念着,这样真挚的情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是很容易被真情打动,渲染的。淑宁太妃不禁惦记起远方的亲人。她是东省卫城人氏,十六岁进宫后,就再也未曾回到过家乡,再也未曾见到过亲人。
还在年少时,天真无邪,从未真正地思考过,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与亲人天南地北,骨肉分离。
岁月的脚步,将一切拖向深渊,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已经老了。父母亲人的身影,在记忆之后,变得支离破碎,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凝固成了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但无论时光怎样改变,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她登上黄轿离开家的那一刻,父亲眼里闪烁的泪光。
清雅的梅香萦绕在鼻尖,仿佛看见艳色的花瓣在飘雪中凋落。是不是,时间的流转只是间隔着一夕的花期?而人,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从春天走到冬天。
“有些人,有些事,珍藏在心底就好了。过于丰富的感情会羁绊着你的理智,蒙蔽你的双眼。”淑宁太妃凝视着冯晓瑟,意味深长地:“此心安处是吾乡。”
冯晓瑟心中一震,自己的心智到底不够坚定,轻易便被这雪中的萧瑟抑郁了情志。迎上淑宁太妃的目光,她郑重地盈盈一拜:“多谢太妃娘娘教诲。”
淑宁太妃莞尔一笑,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交浅言深,反而多余。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天寒地冻,却是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梅林就在寿康宫北边儿,瑟儿,你可嗅到梅花的芳香?”
冯晓瑟闻言深深地吸气,好一会儿,才道:“没有啊。”
“没有?”淑宁太妃峨眉一挑:“我闻到了花香,虽然极清淡,却无比芬芳。你定定神,好好儿感受感受。”
“是。”
冯晓瑟凝神,半晌过后,在淑宁太妃期盼的目光下,她踌躇着:“好像……没有……”
淑宁太妃似乎有些泄气,这小丫头与她实在太没有默契了。想了想,她对着冯晓瑟说道:“既然闻不到花香,那咱们就踏雪寻梅去,也算是不负了这冬日的好景致。”
冯晓瑟瞅了瞅天色,劝道:“太妃娘娘好兴致,只是这天儿太冷了,雪厚厚的一层,行走不便,不如改日吧?”
“择日不如撞日。”
冯晓瑟还要再劝:“可是娘娘……”
淑宁太妃兴致高昂:“就这么决定了。瑟儿,快让人准备去。”
冯晓瑟只得应道:“是太妃娘娘。”
雪还在下。
淑宁太妃穿一身玄色镶边豆青色万字花纹缂丝出风毛大氅,脖子围着紫貂毛风领,紧紧搀扶着她的冯晓瑟穿着海棠红色妆花大镶大滚狐狸毛斗篷,头上戴一顶纯白貂毛镶珠昭君套。知书撑一把油纸伞,错后一步跟随着。太监刘忠走在最后,肩上背着一个黑色涂漆描金小箱子,箱子里装着丝帕等琐琐碎碎的杂物。
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从额头,脸颊,耳旁划过。回身望去,白色画布一般的大地,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双脚走过的路,好像是一把尺子,丈量着人生的长短和曲折。
出得寿康宫宫门,沿着小径绕过假山,是一泓宽阔的湖水。清澈的湖水早已经结冰,远远看着,就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
雪气凝结成薄雾四处弥漫。
顺着建在湖面的游廊慢慢走着,好似置身于云雾之上,幻境之中。
走过游廊,穿过月洞门,梅林便在眼前。
积雪压在枝头,仿似为梅枝穿上了一件玉做的衣裳,清寒的光映着如燃烧般的红,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有一股出尘的妖娆。
深深地呼吸着蕴含飘逸梅香的空气,淑宁太妃叹道:“果然美不胜收。”
北风拂过,梅枝顺着风轻颤,抖落几片碎雪,几缕花瓣。
“这样好的梅花,最适合拿来做梅花糕。”目光落在一旁的冯晓瑟身上,淑宁太妃眼睛一亮:“前儿在皇太后那儿喝的梅花酒,清香甘美,让人念念不忘。瑟儿,你们家先老太爷擅长酿酒,你手上可有酿酒的秘方?”
知书“噗嗤”笑了:“旁人见到这般美景,定然做上几首诗,不然画张画儿也使得,偏偏咱们太妃娘娘,想着梅花糕,梅花酒。”
淑宁太妃不以为意:“知书,你不懂,所谓有酒不醉真痴人。这吟诗作画是雅兴,美食,酿酒又何尝不是?”
冯晓瑟忍着笑:“回太妃娘娘,冯家先老太爷将毕生酿酒心得化为一本《酒经》,早已经公诸于众。酿酒这门学问,瑟儿懂得不多,并没有秘方。不过太妃娘娘才刚提到的梅花酒,我倒是会酿制。”
淑宁太妃来了兴致:“你快说说,梅花酒该如何酿制?”
冯晓瑟脆生生地道:“梅花酒的酿制有两种方法。若是喜爱浓香馥郁,便将梅花洗净风干之后,泡入酒中令其入香。若是口味清淡,只将花瓣装入绢袋里,加热酒液,把酒倒在罐中,用细线栓住花袋,垂吊到距酒面一二寸的地方,然后密封坛口,静置于阴凉处十天,酒液就会被花香所浸透。不仅仅是梅花,一切有香之花,都可以依此法为之。”
淑宁太妃笑着:“有趣,有趣。”
冯晓瑟想了想,继续道:“摘下未开放的梅花蕊,浸腌在蜜罐里,密封。到了夏天,开封之后,花香与蜜香融为一体,以新酿的清酒冲泡花蜜,再加入冰块,色泽净透,沁凉爽口而又清香四溢,喝上一杯,暑气就全消了。”
淑宁太妃心情大好:“心里头想着冬日的景致好,不过听瑟儿这一席话,又迫不及待盼着夏天快点儿到来。”
知书在一旁陪着笑,说:“原来里头还有这样多的门道,怪不得太妃娘娘说美食、酿酒是雅事呢。”
淑宁太妃摘下手笼:“走,咱们采梅花去。”
刘忠忙卸下背上的黑漆小箱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两个带着盖子的圆形竹编小盒:“出来得匆忙,东西带的不齐备,只有这两个小盒子能够装着梅花,太妃娘娘您看可还使得?”
淑宁太妃接过一个,看了看:“凑合着用吧。”
梅林内有一座思芳亭,本有一条小路通向哪里,如今被雪掩盖着,只听刘忠道:“奴才为娘娘带路。”
见淑宁太妃点点头,刘忠便快走两步,行到了最前头。
身处梅林中,一株株腊梅傲然挺立,历经了无数的风刀霜剑,汲取着阳光雨露,自有一股倔强不屈的高洁风骨。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冯晓瑟抬手,从梅枝上摘下了一朵花蕊,指尖冰冰凉凉的,似乎还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竹盒子已经盛满了梅花。
刘忠停下脚步,轻快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凝重:“太妃娘娘,请止步。”
淑宁太妃正捏着一丛花枝,缓缓地凑向鼻尖,闻言,问:“何事?”
冯晓瑟也不解地望向刘忠,这一眼,却让她忍不住惊叫一声。
前方不远处,约莫十步开外的地方,有株梅树,树干分外粗壮,枝桠繁盛茂密,向着天空伸展,沉默,无声。一丛树枝上,挂着一根白绫,白领上吊着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普通宫女的宫装,身体僵硬,脸色发青,似乎已经死去多时。她悬空的脚下,有一个膝盖高的由雪垒成的雪堆。
白雪皑皑,红梅落了一地残红,好似血一般蜿蜒着,触目惊心。
这可怖的景象,不断地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想要移开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定定看着。
这是恐惧,却又不仅仅是恐惧,当中还夹杂着突如其来的震惊和直面死亡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似乎不过刹那光阴,又如同一万年那样长久。
只听见淑宁太妃道:“知书,到懿坤宫,将事情禀告皇后娘娘,请她派人前来查看。”
“是。”知书应道,她紧拧着眉,嘱咐道:“刘忠,好好照顾娘娘。”
刘忠轻声地:“知书姑姑放心。”
冯晓瑟渐渐回过神来,深深地呼吸着平复情绪,恐惧有时候,更多地来自于心中的臆想。她开始冷静地审度周遭。
淑宁太妃深宫沉浮多年,见惯了生死荣辱,阴谋诡计,已经少有事情能够让她胆怯。侧头看了看冯晓瑟,略显苍白的小脸,紧抿的唇,淑宁太妃心下恻隐:“害怕了?”
冯晓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害怕,却又不害怕。”
淑宁太妃怔了怔,继而笑了。害怕,是对死亡天然的畏惧;不害怕则是因为没做亏心事,心安理得。
这份心性,算是正直,但想要在九重深宫之中立足,还远远不够。最终站在巅峰的胜利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皇太后那样,得上天眷顾,运气极好,处处有贵人扶持、襄助。另一种,则是像陛下那样,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满手鲜血,面上慈悲但心中狠硬。
不过好在,冯晓瑟并没有野心,多护着她一些便是了。只是冯修容……
想到这里,淑宁太妃眼神暗了暗,昌国公府与淑宁太妃娘家是远亲,算起来李竹君还得称呼淑宁太妃一声表姑姑。能够让李竹君硬着心肠送女儿入宫为婢,冯修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骇人听闻。缺乏智慧又毫无自知自明的女人,最终只能害人害己。
“太妃娘娘,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我担心,凶手仍然躲在这里。林深树密,敌暗我明,不安全。”冯晓瑟目光仿似星子般明亮,四处梭巡着。
听她这样一说,不但淑宁太妃,就连刘忠也是一愣。自杀或者凶杀,不过是一字之差,但在后宫中,能掀起波谲云诡。
淑宁太妃犹疑地问:“瑟儿你是如何肯定那宫女是被人杀了,而不是自杀?”刘忠飞快地补上一句:“她衣裳,头发整齐,站在雪堆上,脖子就能够得着白绫,看着像是自杀才对。”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冯晓瑟,冯晓瑟微微地不自在,语气就不那么坚定了:“我不肯定,只是猜测。太妃娘娘,刘公公,下雪天,雪积得又厚,地上泥湿湿的,我们一路走过来,鞋子都脏了,可是你们看,那姑娘的鞋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所以……”
淑宁太妃紧接着她的话:“所以她是被人杀了之后,驮到这里,再伪造了一个上吊自杀的场景。这样也可以解释她为何身上整齐,也许是被凶手收拾好了。”
冯晓瑟老实地点点头:“太妃娘娘,我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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