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幸宫女,放眼整个大明百年历史,都不算是罕见的事,便是当今朱翊钧的生母李太后,当初也是宫女出身,一朝得到穆宗皇帝临幸,这才成为后妃。
王才人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将将是子夜时分,她的身上还残存着欢好的气息。
体内隐隐的痛意彰示着她已不再是人事未经的黄花闺女,也在清晰地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能够走出紫禁城,她与何玄枫之间,也当真再无可能。
她顺着幽长的宫道缓缓走着,与从翊坤宫过来的油壁车错身而过,她知道,里面坐着宠冠后宫的郑皇贵妃。
都说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这是对旁人而言的,对她郑皇贵妃,似乎只有君恩常在的时候。
王才人看着辘辘远去的油壁车,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艳羡来。
不是羡慕怿心能够宠遇优渥,是羡慕怿心能够得到朱翊钧的心。
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常伴于他身侧,是多叫人羡慕的一件事。
怿心走进乾清宫东暖阁时,顺带着打了水进来,拧起一把冷毛巾便敷在了朱翊钧半敞着的胸口,顿时冷得朱翊钧打了个机灵,扯开毛巾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缓了缓神,朱翊钧才看着眼前女子笑道:“你来了。”
怿心嫩如细笋的手掌贴在朱翊钧面上,掌心登时火热,怿心蹙眉嗔他,“喝了多少?”
朱翊钧并不回答怿心,只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脖颈处。
滚烫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肌肤之上,朱翊钧的两手也开始在怿心后背不安分地四处游移。
怿心皱起眉头推开朱翊钧,唬着脸告诉他,“不要这样,日子不方便的。”
“朕刚把春芨册为王才人,你生不生气?”
怿心眉心一蹙,果然春芨坚定了此心,即便她不去助她,可她到底也是寻到了侍奉的机会了。
怿心不由生起气来,眼波朝着朱翊钧一横,伸手便将他推倒在了榻上,她转过身去,“既然这样,陛下自该和王才人夜夜笙歌,离我这个旧人远一些,特地叫我来做什么?”
朱翊钧也不恼,又坐起身来,“你若不生气,又何必说这些矫情的话?”
怿心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纳妃再正常不过了,臣妾哪里有资格生气?
朱翊钧哧一声笑,指腹轻划过怿心面颊,像是看到了当初那个在乾清宫朝,对着他怒而哭喊的女子,“朕还以为你又要哭着对朕说,淑嫔没有这个资格,郑怿心却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夜里,他觉得任何事物都极是脆弱的,好像自己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都有覆灭的可能,只有牢牢抓在自己掌心,这样的危机感才会稍稍缓解。
朱翊钧揽着怿心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要离开朕,朕不能再失去你。”
面颊相贴之际,怿心微笑着开口,“臣妾在陛下眼中,便如此重要么?”
“朕一直都没对你说,其实早在潞王成亲的那一日,朕见到你的时候,朕就很喜欢你。”他捧住怿心的脸,深深望着她,“当时朕在想,那该是对潞王感情多深的一个人,才会在那样的日子不顾王府的守卫闯来。”
朱翊钧骤然提及往事,总是给怿心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轻轻握住朱翊钧的上臂,“钧郎……”
“你别多心。”朱翊钧就这样盯着怿心看,似是要将她牢牢刻在自己的眼睛里,“怿心,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今朕忽然觉得,大明天下女子千万,你能在朕身边,是朕的幸运。”
不是不感动的,朱翊钧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怿心心下的动容是难以掩饰的。
可是莫名的,她总觉得此刻的朱翊钧的话里有着淡淡如缕的哀愁与伤悲,细细辨去,更觉内里的失却之意越发浓重,而怿心是甚少见到这样的朱翊钧的。
他总是随性而走,宠便宠得天下皆知,厌便厌到懒得虚与委蛇。
或许从古至今,便不曾有比他更加任性随性的帝王了。
怿心却不愿去谈是幸还是不幸的这种话,她素来认为命运自有安排,既成事实的东西,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定义它的幸运与否。
正如如今,她是朱翊钧的皇贵妃,她便所有心思都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她不容许自己再有旁的痴心妄想,因为那于情,于德,都是不合适的。
“往后别喝这样多,不难受么?”怿心纵然能言善辩,可到了这样的时候,她却总没有办法像朱翊钧那般平直地说出这样动人心旌的情话来。
朱翊钧吃吃一笑,“怿心,我们再要个孩子罢。”
怿心闻言,忍不住逗趣他,一时没有防备,脱口道:“有姝儿和洵儿还不够么?再这样下去,怕是臣妾也要与皇后娘娘一般服用坐胎汤药了。”
怿心不过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朱翊钧却遽然变色,双眼也不再迷离,两手紧紧按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言辞冷厉地警告她:“郑怿心,你不准喝!”
怿心愣了愣神,朱翊钧突然而来的严肃之色叫她措手不及,她从未听过朱翊钧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知不觉便有些着了恼,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朱翊钧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措辞上的激烈与不妥,连忙便要解释,“不是……朕是说,是药三分毒,你的身子一惯是好的,何必吃那些……”
怿心鸦色的睫毛一颤,原来王皇后暗中吃药求子之事,朱翊钧是知道的……
她扯过毛巾,重新拧了一把,一言不发地替朱翊钧擦拭身子,直到替他将身上的燥热之气尽数散去,这才撤了手,转身走出了乾清宫,不再与他说话。
或许,敢公然与朱翊钧置气,连召寝也敢堂而皇之离去的,满宫里便只有她郑怿心一个人了。
朱翊钧知晓怿心在他面前便是极爱使小性子的,他倒是不恼,只躺下安睡,反正明儿她便又是那个活灵活现的郑怿心了。
陈矩原打算把王才人春芨安排在景仁宫,哪知王才人却是主动提出,说自己是王恭妃宫里人,又与恭妃同姓,是极有缘分的事情,请陈矩安排往景阳宫,要与恭妃同住。
恭妃见到宫人开始打扫偏殿,正想问一问是哪一位王才人要住进来,王才人便已然换过妃嫔的装束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着王恭妃便施了个礼,“臣妾给恭妃娘娘请安。”
春芨故意加重了臣妾二字,便是旨在点明此刻二人之间的身份,已然不再是主仆之别,而是同为帝王妃妾。
自轩嫄死的那一日不甚被热水浇眼,又因轩嫄的死常日以泪洗面,恭妃的眼睛便开始有些不好了。
此刻,她上上下下审视着王才人,还当是眼里出现的幻象,“春芨?!你就是皇上新封的王才人?”
莫说是王恭妃,便是秋棠也是大跌眼镜,她是知道王才人对何玄枫的心思的,谁知朝夕之间她竟会成了皇帝的妃嫔?
秋棠心里不禁生出绵绵怒意来,为恭妃不平道:“春芨,你是要走常顺妃的老路么?”
王才人的视线越过恭妃,望向侍立在门口的何玄枫,“不,我要走的不是常顺妃的老路,而是恭妃娘娘的路。”
恭妃气得不轻,冷笑着凑近王才人,一把狠狠捏住了王才人的下颌,“要走本宫的路,也要有本宫的本事,不是你随随便便姓个王就能成为本宫的。”
恭妃这一捏用了狠劲儿,撒开手时,王才人的下颌已然出现了两点深紫。
王才人也顾不得痛,含笑道:“恭妃娘娘未免太过武断,能不能的不试试看如何知道?”
恭妃看着王才人那一身仿着怿心的打扮,心头不屑更甚,“那本宫便祝王才人前程似锦,也赶紧为皇上生下一位皇子,好早日登临妃位,能够与本宫一争高低。”
“借恭妃娘娘吉言,臣妾一定不负娘娘所望,不败坏咱们景阳宫的名声。”王才人说罢,便带着新分配来的宫人步入了偏殿之中。
“秋棠,你瞧见没有,她就是第二个常白檀!”王恭妃热血上脑,气得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只得牢牢握住了秋棠的手臂才能勉力站住,“没想到当初郑皇贵妃宫里的事情,如今也发生到咱们景阳宫了。”
秋棠急忙扶着王恭妃进正殿,捧着一盏茶来递给她,劝慰道:“娘娘,您消消气,春芨她……她不敢做出什么对娘娘不利的事情的,若她有心对您不利,怕是咱们许多事情都会被她抖了出去。”
王恭妃双目猩红,“她不敢么?你当初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也要对叫她一声主子?”
秋棠一时语塞,到底还是为难地笑了笑,“奴婢与春芨一同当差多年,她到底不像常顺妃那般尖酸刻薄,工于心计。”
王恭妃暗暗咬牙,“叛主行径,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永远都停不了。”
消息传到钟粹宫时,许德妃与周端嫔已经在殿中坐了一夜,他们二人谁也没有想到,昨晚的油壁车,居然会接了景阳宫的一个宫女过去,连郑皇贵妃都是在她之后过去的。
周端嫔打开殿门,让清晨的阳光透进来,回身耻笑着许德妃,“瞧瞧,皇上点你侍寝又如何?其实你在他眼里,根本连个宫女也不如。”
她指着照不到阳光的暗处,“许拂云,你这辈子都只配躲在犄角旮旯里当一颗灰尘,永远都不会有人记住你。”
周端嫔将殿门大开,木门弹在墙上的声音极响,几乎是震在了许德妃的心上,她两手紧紧握着拳,身子一倾便从座椅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挪向了光亮之处。
“我不是灰尘,我不是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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