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便调皮,这宫里除了皇上和太后,没谁能镇得住她,这他是知道的。这不,战事一息,他回宫。交了兵,父皇嘱咐他早些回去休息。他应了,一身铠甲还未来得及换下,却不知为何,双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不知不觉就到了花园。那园子里,无非是些春花夏草,假山池塘,于他本就没什么可看的,可他还是来了。不知在期待什么。
方才经过博览苑,听见老十正在里头摇头晃脑读着什么。早就听闻楚相让她与老十皆拜了孙太傅。孙太傅博学,亦是他的恩师。说来可笑,楚相玩弄权术,掌控朝臣,卖官鬻爵以敛财,实在是诡计多端老狐狸一个。楚相作风,他虽厌恶至极,却怎么也放不下他那个女儿。就连方才经过博览苑的时候,他不禁多往里看了两眼。没错,里面只有老十一个人。
若他猜的没错,她定是又偷跑出去玩了,那老十八成在替她顶包。果不其然,刚踏足花园,还未见着她人,便听到了声音。远远地,他不在上前,只在一旁站定。好嘛,她这回出来合着是抢人家东西了。那风筝一看就是女孩子家喜欢的,一只花里胡哨的彩鸢。
被她抢的那小女孩儿站在原地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看样子是怕她。她拿了风筝正欲扬长而去,被另一个少年拦住。
那少年端的义正词严,朗声道,“你是谁?光天化日下在宫中抢人家的东西,你还讲不讲理了?”
再看她也不惧,从容看着手里的彩鸢,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少年看样子是要给那被她欺负的小女孩儿出头,一抱拳,正色道,“家父兵部尚书张勇,官拜三品。此番进宫,正得圣上亲自召见。你如此胆大妄为没有家教,敢问是哪家跋扈小姐!”
他知道她是不需要他去帮忙的。这小小争吵,他觉得有趣,也乐得躲在一旁看她反应。只见她撇撇嘴,道,“你不知道吗,我楚延就是没有家教惯了。”
当朝权贵,姓楚的除了相爷还能有谁。那少年一听,明白过来,方才仗着兵部尚书涨起来的气焰明显灭下去几分。他见了,心里暗暗冷笑,那少年若真是耿直之人,只要见了不平就一定会出头,哪里会管对方是楚相还是平民百姓。说到底,一提到楚相,他还是怵了。所谓正直不屈,不是道貌岸然抗抗旗子耍耍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她到底是夺了人家的风筝,他一路悄悄跟过去。花园里,他看见那风筝勉强升到半空,摇摇晃晃,似要掉下来。
他停了脚步,不在上前。花园何其大,树木何其多,他静静站在一隅看她。
她似乎有些怕他。他近几年常年统军,在这宫中安逸的时候也少,一年到头多数是从南奔波到北。漫漫行军路,他挨过饿,受过冻,他从未觉得这些算得上苦。可有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时而莫名升腾起一种陌生感觉,时而钝钝的疼,时而淡淡的喜。且这感觉越来越频繁越厉害地折磨他。
几年功夫,就从偶尔一次,渐渐到日夜不休。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莫名的心绪,就叫相思。他虽不明白那感觉因何而起,却无师自通地知道了如何缓解。比如,就在此刻,他负手而立,远远看她。
本就不是适合放风筝的天气,她硬是要看那风筝飞上天去。一连几趟,跑来跑去,弄得自己满头大汗。
那风筝一直晃悠悠低低地飞着,在她眼里很不争气。可她依旧是不肯放弃,想一出是一出,且固执地很,逃了课堂也要来这儿放风筝。就连最后一丝丝风也很不给面子地停了,彩鸢终是从半空落了下来。花园树茂,他眼看这那风筝挂在树梢上。
她仰着头站在树下,抬头看看枝头的那只彩鸢,气呼呼鼓着腮帮子。他原本想去帮她的,可见她生气的样子,又觉得有趣,便继续站在原地。
他想,她这下又该去折腾下人帮她捡风筝了吧。可他错了。她是有多喜欢那只花里胡哨的彩鸢啊,竟然撸了袖子就要自己上树。
对了,她是从太傅课上偷溜出来的,怕人发现,身边一个仆人都没带。此刻,在她眼里,这花园里就她一个人。彼时,她已经是个小小少女了,可这性子是一点都没收敛。此刻,那双白嫩的胳膊猝不及防地刺进他眼里,攀在褐色树干上显得格外醒目。
他眉头一蹙,血气方刚的少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双手成拳,悄悄压抑,随后又暗自苦笑,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啊。他是多么地没有出息。
一走神的功夫,那丫头竟然已经上了树。那彩鸢挂在树梢,末梢树枝脆弱,怎么可能承担得住她的重量呢。她的手还未碰到那风筝,枝干就断了。
饶是他反应再快,也险些没有接到她。他庆幸,今天下午,自己到了这花园,若是他不在,还不知道这丫头要吃多少苦头。可更多的时候他在想,若是他能反应在快些,算好接她的时机,她会不会就不会皱着眉头,嫌他一身的铠甲硌疼了她?
她迫不及待躲避着他刚硬的怀抱,他只好将她放下来。
落地的树枝上,缠了她一绺头发。他见了,什么也没说,抬手耐心替她解着。他手上拿的是剑,染的是血,此刻竟然小心翼翼分辨着细细的发丝和枝叶,生怕弄疼了她。
她却回身一看,满不在乎,抽了他腰上的佩剑,剑锋划过,那绺断发就缠在他手里那截树枝上。
她道,“头发断了还会再长,何须这么麻烦。”
他拿着那截树枝站在原地,驰骋疆场说一不二的少年带着些讨好不成的不知所措。那风筝的翅骨也被折断了,彩色的翅膀上也沾了泥尘,早就没了刚才的花枝招展,散落在地上,有些狼狈。
他想,她是喜欢这风筝的吧。不然,为何刚才,宁愿爬树也要够到它。她既然喜欢,将那翅骨接好,她总该是高兴的吧。
可他忘了,他是王侯,她也不差。堂堂相府千金,一声令下,千万只彩鸢也不在话下。而这只彩鸢狼狈,她又怎么会继续喜欢,还不如去买个新的来。
他弯腰去捡那风筝的空儿,她已经蹦蹦跳跳走远了。他直起腰来,在她身后看了她许久。她总算想起来什么,站定了,远远地回头,对他喊道,“谢谢你。”
她走后,他做了两件事。一是那树枝上她的发丝一丝不落地解下来,二是将那风筝带回家,亲手将那翅骨补好。
彼时,高仪已经跟在他身边了,亦师亦友。那日,高仪见他带了个破风筝回来,心有疑惑。这七王自小便极有分寸主见,这几年虽是吃了不少苦,可从未抱怨过。他自知身上责任,平日练武对兵狠,对自己更狠。
高仪本就是奉了皇命辅佐七王的。一曰辅佐,说白了,就是督促他,防止他在最该努力的年岁懈怠。小小少年的果决,他都看在眼里,平日也甚少说些所谓督促的话。今日进宫一趟,却带了个破风筝回来,高仪还是委婉小心说了一些不要玩物丧志的话。
他的话,少年一向是听的,对他也甚是尊重。这日却鲜少的没搭理他,自顾自将那风筝的翅骨补好了。好在,高仪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不知将那风筝放在了哪里,反正以后,高仪再也没见过。
他贴身的一个荷包里,还放着另一样东西。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翻来覆去,不知是第几次将那荷包打开,将那绺用红线仔细缠好的发丝贴在自己胸口。她与他的话少,她那句嫩生生的“谢谢你”,在他脑海里,一回荡就是许多年。
少年心性,年少轻狂。前有匪寇逃窜,后有高仪在喊“穷寇莫追。”他却不管不顾,孤注一掷,势要斩草除根。追至人迹罕至的山谷,他方知自己上当了。
利刃穿过左肩,他被迫一膝跪在地上。
这地方闭塞,他胯下那匹马又是日行千里的良驹,等高仪赶来只怕要给他收尸了。
猛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硬是顶着那利刃生生站了起来。
等高仪赶来,看到的是撑剑而立的他和一地的尸体。他左肩汩汩的血已经将胸前衣衫染透。见高仪来了,他手中剑一松,倒了下去。
后来,高仪问他,紧要关头,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没有回答。其实,千钧一发的时刻,他还能想什么。他想的是,万一自己真的命丧于此,那些匪寇一定会将他身上搜个遍。
他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就是那个荷包,谁也碰不得!
莫说他一个皇子王爷,就算随便一个朝臣的子弟,哪个不是养尊处优。老十更不消说,长在宫里,自小身边就是柳绿莺红,金樽美酒,玉盘佳肴。辗转流席间,老十似乎总能三两句就能将她逗笑。他却不能。他能号令千军万马,就算刀剑砍在他身上他也能眉头都不皱一下。惟独那些她喜欢的巧言,他说不来。就是这么个热血刚硬的男子,却因着这么个小小荷包在无数个夜里变得柔软一片。
回到营房,他仍是固执地要自己包扎。高仪拗不过他,留了药便出去了。待人都散去,他才解了衣裳,将藏在胸前那个荷包拿出来。那是他小心藏在心底里的人,怎能让人轻易窥见。
荷包平日都是放在最贴近身体的地方,可他这次伤得重,那荷包上依旧是染了血污。他打开,拿出那一绺发。仔细看了看,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发上半滴血也未沾。
他忙找了另一个荷包,将那绺头发安置好,这才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只是,肩上自此便留下了深深的疤。
彼时,失血过多的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她会在他身下,那般婉转,娇娇得看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也会伸手攀上他的肩头,心疼地抚过他身上每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不敢想。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藏了许多年的那绺发,还是被她发现了。那日宫里,她不知怎么从他枕下摸出了那个荷包,得意地将那绺发捏在自己手里,阴阳怪气地笑他,“你日日与我同床共枕,可是有想过是不是对得起你心里的那个姑娘?”
他原本看见她拿着他藏的她的发,心已经提了起来。生怕她发现他这么多年卑微的心思。毕竟,她已经没有情了呀,她若知道了一定会觉得他如此固执,固执得可笑吧。
她此言一出,他提着的心却放下了。原来,关于她的那绺发,她早就不记得了。
是啊,那么多年了。就像她喜欢过的彩鸢风筝,千万个喜欢过的物件中的一个,她怎么可能会记得。他伸手去抢。她嗔笑,斜着眼睛看他将那绺发放进怀里,“呵,舍不得了啊。”
还有那夜,她躺在他身下,双腿蹭在他腰间,却怎么也不让他进去,非得他答了那个问题才算。
“慕渊,这二十多年来,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该不会连个女人都没有过吧。唉,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
怎么办,要告诉她吗?
告诉她,其实除了她,他真的谁都没有过。
告诉她,除了她,他谁都不想要。
告诉她,他其实卑微地肖想了她许多许多年。
可是,他是王啊,即将登基为天下的王。就算他那倨傲的自尊心早就为她放得低得不能在低,可现在,他想给自己留那么一丝一毫。
他只好咬紧了牙关,狠狠道,“楚延,对于你,何须怜香惜玉!”
他有多狂猛,就有多心虚。
他低头看她娴静躺在身侧,悄悄把她揽进怀里。她浑身带刺啊,原先不是嘲笑就是讽刺,如今又只剩了毫不在乎。这样的她,他的心意如何能说出来。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如此深情看她。人人都说他战无不胜,可与她的狭路相逢,他又何曾胜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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