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了，有些结能解，皇上还是想结的。

　　故而，孟茴觉得，姜氏的话，皇上到底还是会应允几分的。毕竟，这也算是姜氏十几年来第一次求他。

　　是夜，姜氏应孟茴的请求去见皇上，她说就当是还卫妃的人情，毕竟当年自己被囚，是卫妃在替他养育儿子。

　　果然，姜氏第一次主动找皇上，皇上到底还是松口了，让人放了卫陵。但余怒未消的他，还是下令他三日内动身离京，回塞外去，不许再踏足京都。

　　这已算是对他的格外开恩，卫妃、卫侯千恩万谢。

　　姜氏走后，皇上便宣了一直跪在外面的卫妃。

　　卫妃也没有时间梳洗面圣，她就这样狼狈的一瘸一拐来到帝王面前，跪下谢他的开恩。

　　她卑微的跪在地上，只因皇上格外开恩放了卫陵。

　　“朕记得，你最在意自己的仪容了，怎让自己这样狼狈？”皇上看着她，又说，“你还是这样年轻，朕却已垂垂老矣。”

　　“臣妾已经四十多岁了，早已不再年轻。”

　　“是吗？”皇上有些惊讶，随即惋惜，“朕记得你入宫时才不过十六岁啊。”

　　卫妃跪在地上，凄然一笑，“是时间过得太快了。”

　　皇上没有说话，卫妃道，“哥哥年纪大了，已没有精力去管理军队了，卫陵又不争气，此番卫陵要回塞外，哥哥也想辞官跟了去。从此之后，再也不会踏足京都。”

　　“这事他已经让太子和朕说了。”

　　“那皇上是答应了？”

　　“你舍得？”

　　“哥哥对卫陵缺乏管教才以至于卫陵被人利用，闯下弥天大祸。皇上不责罚那是皇上仁慈，哥哥又哪还有脸面再入朝为官，领天家俸禄。”

　　“既然侯爷执意辞官，朕也不好勉强，你去和他说朕准了，就和卫陵一起走吧！”

　　这次刺杀，霍天佑已向他禀明了并非卫陵之错，侯爷府也并未参与。可是，小心使得万年船。侯爷跟他这么多年，就这样除掉，别说朝中会议论纷纷，就连他自己也是不舍得。不过，总归卫青田自己识趣，回到塞外，永不踏足京城，他也是放心的。

　　皇上答应了，卫妃心头悬着的大石也总算落下。其实她也舍不得哥哥和卫陵，如此一别，怕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可是，这也是唯一保存他们的办法。如今朝廷风波四起，皇上因病更是喜怒无常，指不定那天就大祸临头了，就像荣王那是他的亲儿子都不得善终，他们这些外人，能退便早退吧！

　　曾经她也想过倾尽卫氏一族辅助霍承胤，却终究觉得是自不量力了。卫家实力有限，更何况皇上早有提防，这兵力已是一缩再缩，甚至都不如钟愈那有残疾的将军手中兵力多。

　　显然，皇上对霍承胤，对卫家早就心存戒心。

　　若想活命，除却离开，或许就只能一条心辅助太子了。可是，这已不是卫妃该操心的了，京都终究是个危险之地，她可不想有朝一日落得个姜氏一族的下场。

　　“在想什么？”

　　皇上突然问，卫妃微惊抬头，却见皇上微显浑浊的眼中依旧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她忙摇了摇头，不敢言语。

　　皇上也不说话，屋外突然下起了雨，飘飘扬扬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与屋外的风雨声相比，屋内显得安静多了，皇上没有说话，卫妃也只是沉默，她跪在地上，微微抬眼刚好可以看见皇上花白的两鬓。她心头一惊，不知从何时起，皇上竟老了，早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了。

　　许久许久，皇上才幽幽的说，“我这样躺了些时日，起初很暴躁不安，现在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平静了，这就是你们女人常说的认命吧！一个人的时候，过去那些事便会不由自主往脑子里钻，我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有些事我做错呢？”

　　“皇上怎么会错呢，皇上从来没有错。”

　　“你说句老实话，你恨不恨朕？”

　　卫妃低眉顺眼，不语。

　　皇上叹息，“朕利用你姐姐，又将你强留在宫里，你是恨朕的吧。朕现在要靠太医的汤药才得以压制毒性续命，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感觉太让人难受了，可是我却让你难受了二十多年。我还用同样的招数对待佑儿，我是不是错了？”

　　“皇上终究还是亲疏有别的，太子的毒可解，而臣妾的却是要伴随终身。太子可以有子嗣，我却没有资格养育一儿半女。”

　　“你终究还是恨朕的啊！”

　　“皇上既然知道，何必问我？”她又恢复到了过去那副冷傲姿态。

　　“可是，这么多年，朕对你也算是不薄啊。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你是伴朕最长的人，朕心底其实是有你的。”

　　卫妃心底一阵苦涩，她凄然一笑，“有我，还是有姐姐？我这一生不过都是姐姐的替身不是吗？”

　　“不，你们不一样。”

　　“一样，我们一样，都不过是任你摆布的棋子！你问我恨不恨你，我说呢，从十六岁入宫以来，我便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的，在这抬头就只见四面墙的地方，我每时每刻都想发疯！你还说你心里有我，可笑，你心里只有这江山只有你自己，何曾有过别人？”卫妃控诉着，却不觉有泪划过眼角。

　　皇上一怔，吃力的伸出手想替她拂去，“卫紫月，你眼角都有皱纹了。”

　　卫妃又哭又气又觉得好笑，扭过头不理皇上。

　　皇上长叹了一声，道，“这么多年，你对朕要么是冷漠，要么就违心恭敬，今天，朕终于听到你的实话了。你不过是想出宫是吗？”

　　“是，我想出宫，我想过自由的生活。我成为卫妃，不过是顶替了姐姐，被圣上喜欢，被妃嫔怨恨，或被人怜悯，这一切都非我的本意，我只想离开，不管是落魄也好，贫困孤独也罢，我就想过那随心所欲的生活！”

　　“在你的眼里，朕的皇宫就那么不堪吗？你想离开，你想出宫，可是，别忘了你是朕的嫔妃，你这一生都只能有朕来决定！”皇上怒声道，因生气而咳嗽起来，整个人就像纸片人一般。

　　卫妃忙上前轻拍他的胸口让他能舒服点，却被皇上推开，他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这辈子都是朕的，出宫想都别想！”

　　卫妃低眉顺眼，“臣妾明白。”

　　“明白就退下！朕不想看到你，出去！”皇上不悦，卫妃哪里还敢招惹他，生怕一个不高兴，哥哥和卫陵又会有事。

　　其实，这些话本是藏在心底的，哪知刚才一时情动竟都说了出来。

　　很快，卫妃退了出去，听见里面皇上吩咐李公公让“云嫔”作陪。她不由得苦涩一笑，什么心中是有她的，不过是些没有分量的虚话，他禁锢了她的一生，哪怕身边美女如云却始终不肯放过她。

　　这便是一个帝王的控制欲，她越是反抗越是想要挣脱，他越是不肯松手，至死都不肯！

　　雨，纷纷扬扬，已经下了三日了。

　　这已是皇上给卫陵最后期限了，傍晚，收拾好一切，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遣散了家奴，卫家不过就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一人一匹马，从此便要彻底远离京城这繁华却满是争斗的地方了。

　　卫妃无法出宫，只能站在城楼上看着哥哥、侄儿离去的方向，尽管，那样遥远，她什么都看不见。宫女在一侧撑着伞，可是，这依旧无法阻止有风将雨水吹溅到她的脸上来。

　　脸上湿润润的，风过，一阵冰凉。她以为是雨水，直到宫女惊呼，她才知道，她哭了。

　　眼泪她以为她早就像这深宫一样麻木了，幸好，她还有眼泪。幸好，她还有感情。幸好，她的亲人都还活着，哪怕此生不复再见，只要活着就好。

　　而城门外，卫侯或者现在已经不能叫卫侯了，他早已没有了侯爷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布衣。

　　人走茶凉，如今，人们对卫家避之不及，更没有一个送行的人，除了孟茴和霍承胤。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却很湿衣衫。

　　孟茴本想为卫陵他们准备些东西，但，他们说要一路赛马去塞外，轻装上路什么都不需要。

　　孟茴便只剩一句“珍重”可说了。

　　卫陵出狱的那天，孟茴去接他了，整个人还算干净，可见在牢中并未受到欺凌。可是，精神却是极差的，整个人仿若丢了魂一般。

　　从见面到孟茴送他回卫府，一路，他都没有问过小竹半句。

　　他已知道小竹在狱中自尽的事情了，可是，他没有问，什么都没有问，这让孟茴为他担心不已。

　　不过，在家休息了两天，他精神状况似乎有了好转。

　　此番，他们离开京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落魄，卫青田和卫陵状态都是极轻松的，竟舍弃马车，相约赛马启程。

　　卫青田放心不下孟茴，这毕竟是他多年未蒙面的外甥女，可是，再多的不舍终究得舍下，她嫁给了皇子，注定了这跌宕的一生。而霍承胤，他终需在权利和安稳中找一个平衡，或者一个舍弃。

　　霍承胤并非太子，也不是皇上心头所好，他若想成事，这将要走的路太长太长了。曾经，卫青田不是没想过或许可以帮帮他，可是，太子没死，还回来了。从此之后，他便知道，他身为皇上的臣子该忠于谁。

　　而在卫青田的心里，其实，纵横沙场这么多年，他觉得能活着已是万幸。作为老臣，能全身而退已是恩赐。

　　临行之际，他对霍承胤说，“老夫这么多年深受皇恩，也曾是位高权重的侯爷，可是，哪怕是人生最得意之时，我依旧会觉得遗憾。”

　　“遗憾？”霍承胤问，“是什么事让侯爷这般耿耿于怀？”

　　“老夫年轻的时候，一心想建功立业、飞黄腾达，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要闯一番天地出来。却疏忽了对妻子的关心和照顾，她病亡多年，每每想起，我都会自责不已。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再悲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其实，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人死不过黄土一捧，何必那般执着于名利权势呢？现在想想我这大半辈子，唯有和卫陵他娘那段时光才是最安逸最怀念的，你说我这一生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岂不是可笑？临到老了，竟觉得毫无意义。

　　只可惜，我未能早点明白，不能在妻子有生之年好好陪她。如果那样，或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遗憾了。”卫青田说着，目光看向霍承胤，“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两全的，必要的时候选择、舍去都是在所难免的。只是在你做决定的时候，想想如今的我，不要让我的憾事再度重演。”

　　卫青田说完，又看了看孟茴，道，“舅舅走了，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塞外啊！舅舅亲自下厨做好吃的给你，你母亲当年就最喜欢舅舅做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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