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从生下来就脾气好,少见哭声,只偶然冷了热了饿了,或是尿在身上,才会扭着身子哭一阵,只消给他喂饱奶,衣裳穿好,他便自个儿望着摇篮上吊下来的红穗子,都能乐半晌。
有回百合抱着他换衣裳,一个不当心,失手将他跌出去,好在宋好年眼疾手快,脚面一勾把他勾起来,连忙抱在怀里。
宋好年夫妻两个吓出一身冷汗,如真还当爹娘在跟他玩耍,挥着小拳头咯咯直笑。
从那往后百合再抱他,越发小心翼翼,换衣裳时也只把他放在床上,不肯再一手抱住,单手换衣。
这回青松出事,百合把如真托付给周王妃,心中虽不舍,总想着他脾性好不爱哭,想来也好带,谁知道如真一天见不着娘,哭起来没个完,周王妃怎么哄他都哄不乖,只好请信王速速把儿子儿媳召回来。
百合匆匆赶回,见如真在乳母手中哭得声音嘶哑,不禁心疼落泪,周王妃舒口气:“你可算回来了,快抱抱他。”
说也奇怪,如真不饿不疼的,一个劲儿地哭,谁都哄不乖,一到百合怀里立刻止住啼哭,伸手揪住她衣裳上一朵绣花,咿咿吖吖地叫起来。
周王妃叫人端一盏温水来,“给他喂些水,免得哭坏。”
百合拿一个极小的小玉勺给他喂水,信王看见一愣:“这不是我小时候的东西,谁拿出来的?”
周王妃说:“前儿进库里取东西,瞧见架子上摆着这个,妾便取出来给如真用。怎么,竟有什么妨碍不成?”
信王脸一红:“无妨。”
过后儿媳不再跟前,信王才对王妃说:“那个小玉匙,原是当日刘娘娘薨逝后,我成日啼哭不肯吃饭,皇兄亲手打磨与我,哄我吃饭的玩意儿。开府时带出来,久不用我便忘了,不是你找出来,我竟记不起还有这东西。”
周王妃一向晓得皇上对他们家王爷十分好,也料不到还有这样的旧事,半晌才小声道:“万岁待王爷真是……”
便是亲生父子,也不见得会这般放在心上疼宠。
百合浑不晓得公公瞧见她手里的小玉勺,想起自个儿幼时故事来,她拍拍如真屁股:“小磨人精。”
如真喝着水,“啵儿”吐出一个泡泡。
先前如真一直哭,周王妃心慌意乱,也没顾上别的,这会子好容易安静下来,一看宋好年还没回来,问信王:“烜哥儿没与王爷一道回来?”
信王吹胡子:“那傻孩子,只怕沐三不醒来,他不会回来。”将宋好年要照看沐三的话学舌一遍,不禁叹口气,“这份实心眼,究竟像谁呢?”
周王妃道:“王爷恕妾冒昧,当日万岁身子抱恙,王爷可不是衣不解带守在床榻边?”整整十多日,直到皇帝痊愈,信王才肯回府。
信王心道:还是不同。
皇上那可是他亲哥,比父皇还亲——他母妃刘娘娘不受宠,又去得早,光庙当日在东宫颇受郑贵妃与父王压制,待儿子们毫无耐心,信王小时,只当今圣上肯看顾他。沐三又不是烜哥儿什么人……
百合把如真哄乖,如真早哭累了,打个哈欠就要睡觉,百合忙拍着他,对周王妃道:“他就是那么个实心眼的人,再不会有一点儿坏心,娘非要叫他回来,他心上反过不去。”
周王妃叹口气,宋好年回家前她也担忧过,这个儿子长在民间,又听说养父母都是那等小人,也不晓得他心思是否纯良。
如今儿子在跟前,瞧见他那样仁厚,她却心疼得厉害,唯恐他受人欺侮:他这性子,也不晓得原先王府照看不到他时,受过多少委屈。
百合见如真睡着,将他放到周王妃日常歇息的矮榻上,周围拿引枕围起来,免得他翻身掉下来,又对周王妃道:“娘,大年在太医署,我实放不下他那头,不如待会子还去陪他。”
周王妃揉揉额头:“如真离不开娘,你还是照看如真罢。烜哥儿那头,也不晓得他想吃什么,着人做好给他送去才是。”
百合琢磨宋好年往日口味,亲自下厨去拌一锅番茄疙瘩汤,又烙上一碟鸡蛋玉米饼,叫人装上送去太医署。
信王、周王妃连同信王世子夫妻两个,也跟着吃疙瘩汤。百合生怕他们吃不惯,道:“不过是些民间吃食,爹娘若吃不惯,还叫人另做合口味的东西上来。”
王妃道:“王府例菜吃多生厌,倒是这个新鲜。”
本身信王府便不是那等奢侈成风的府邸,日常饮馔虽精细,终究不会龙肝凤髓地吃,从信王到世子妃都不曾嫌弃民间口味粗陋。
宋好年在太医署听沐三消息,忽见家人送饭来,打开食盒一瞧,不禁笑起来:一看就晓得是他媳妇手艺。
他这么一尊大佛在太医署里,太医令亲自医治沐三不算,还得时刻分心看着宋好年,免得他一时心里不爽快,回头信王爷的怒火太医院承受不起。
好在宋好年并不是那等狂三诈四的人,太医令方有安生日子过。见信王府送来饭菜,太医令正自好奇,就见宋好年端出一碗番茄疙瘩汤,配上鸡蛋饼,唏哩呼噜吃起来。
太医令目瞪口呆,连宋好年瞧他半晌都没发觉。宋好年犹豫一下,道:“大人要是不嫌弃,同我一道吃?”
直到手拿鸡蛋饼嚼得满嘴香甜,太医令都没想明白自个儿怎么就和信王府二殿下混到一起吃这种民间饭菜。
到晚间,沐三醒来,头一句话便是:“孙姑娘如何?”
宋好年道:“孙姑娘一切都好。”
这回事情闹得这样大,别说一个平民家的孙姑娘,就是官家小姐正经嫁人,亲事也必定不成。
沐三不认得宋好年,直愣愣看着他,还是太医令给介绍说这是信王府的二殿下,沐三嘴巴一咧笑起来:“原来是你。”
宋好年叫人去给沐驸马送信:沐驸马也没走远,就在皇城里。长平公主在宫里、皇城里都有住处,皇城里这一处专用来指挥禁军,沐驸马要查弟弟叫人算计的案子,便在禁军这处。
一时驸马赶来,见沐三虽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但人还算精神,正同宋好年扯皮:“我道那乡下混小子哪来的胆子,原来是你小舅子。”
两家子说起来都是亲戚,见兄弟醒来,沐驸马冷了一天的脸终于松动,望着沐三道:“你可知错?”
沐三怕沐驸马这个哥哥比怕爹还厉害:沐驸马此人一贯冷飕飕的不苟言笑,怕人得很,唯独在长平公主跟前才露几分笑脸。
当初沐清汲还小,亲眼见着他大哥为尚长平公主,好好一个贵公子,在战场上拼杀得宛如修罗,满身浓厚血腥气洗过后还萦绕不去,险些儿吓坏他。
本来掌兵之将不该尚公主,沐清和又是异性藩王之子,更该避嫌。偏他一片痴心,听说皇家有意选择周世显为驸马,险些死在沙场上。
后头的事情沐三不大清楚,只晓得他大哥在接到尚公主圣旨那一日,脸上才露出一丝笑。
往后沐驸马与长平公主长居京城,沐三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长起来,成日叫这位大哥吓唬,他不谙武艺,大哥偏要叫他学骑射,但凡有一点儿放松,沐驸马脸一板,整个沐王府都要冻住半边,沐三当真是苦不堪言。
这会子叫沐驸马一问,沐三脱口道:“大哥,我知道错了!”
说完一愣,“我做好事叫人打伤,你倒问我的错处?”
沐驸马道:“做事情一点儿不过脑子,我看你这十几年没有一点长进!”
到底弟弟还伤着,沐驸马没多责骂他,只告知他,那孙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孙姑娘她爹跟人合谋起来,要叫他和李青松起冲突,这会子已在诏狱里头受罚。
沐三怪叫:“什么人敢算计小爷我?”
沐驸马冷冷盯他一眼,沐三赶紧收声,半晌才小声道:“原来那小舅子也是叫人算计,既这么着,我不同他计较,叫他给我赔礼道歉便是。”
苦主发话,沐驸马更不是那等不晓事,一心要把事情闹大的莽汉,宋好年连忙答应:“回头我便叫他来给三公子赔罪,伺候三公子直到伤好。”
沐三点点头:“二殿下,你倒是个讲道理的人。”
沐驸马失笑,这天下间的苦主,怕没有比沐三更讲道理的了,他还夸宋好年。
宋好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虽在乡下长大,也晓得做人不能不讲道理。青松杀伤三公子,赔情道歉自不能少,但该罚还得罚,不能为着三公子仁厚,就叫他逃脱。”
沐驸马本来还想,弟弟太年轻,一听人家也与他一样做好事被哄骗,便心生同情,还在心里琢磨,要怎么在不破坏大局的前提下给李青松个教训,听见宋好年这样说,不禁叹口气:他玲珑心窍,生平最怕这等实诚人,当真叫人没法子待他苛刻。
沐三既醒,宋好年也得歇息,因时辰已晚,沐驸马便邀宋好年与他同去长平公主那里住下,宋好年也不推辞,第二日才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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