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草长莺飞,温润的风吹在脸上,旧年尘埃涤荡一清,脱下棉袄换夹衫后,人都轻松一大截,几乎人人脸上带笑。
春雨来得也及时,黑油油的土地给它浸湿,微雨杏花配上农夫吆牛耕田时悠扬的号子,禁不住就要从田园里头长出几分诗意来,和着枝头微微绽放的玉兰花苞,令人神清气爽。
含芷站在玉兰花树下仰着头,她身上穿着女学里一色的衣裳,两手背在后头,使劲儿仰头踮脚,小声叫:“小心啊!”
杏儿攀在高大的榆树上,腰间挂着个小篮子,从这根树枝上荡到那根上头,听见含芷抽气,抽空笑道:“你好好躲在叶子下面,叫你打伞你不肯,回头淋湿可咋办?”
含芷鼓着廉价,她终于如愿上学,总觉得自个儿是个了不起的大姑娘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这点子雨都受不了。
偏她脚下只穿着绣花鞋,走路直打滑,要不是遇见杏儿,还不晓得该咋办哩。
杏儿也奇怪,她从树上荡下来,一边给含芷看篮子里的玉兰花瓣和榆钱儿,一边道:“今儿你咋一个人乱逛?”
含芷伸手拈一片榆钱儿,擦干上头水迹,喂到嘴里细细咀嚼。杏儿抬手给自个儿也塞一把,把手递给她:“来,我送你回去。”
含芷撅嘴:“我不回宿舍,我要寻二婶去。”
这下杏儿明白了,八成是含芷想找百合婶婶,没跟姐姐们打招呼就跑出来,又遇着外头下雨路滑,把她给困在园子里。
今日女学休沐,昨儿晚上杏儿就去寻她娘,娘儿两个睡在一起,一早起来杏儿挎着篮子来摘花吃。亏得她瞧见含芷,把她引到花树下躲雨,要不然下雨天外头人少,天晓得含芷要磨蹭到啥时候去。
含芷脚下打滑,杏儿缺早有准备,穿着一双防滑的木屐,又轻巧又干净。有她牵着,含芷倒不怕了,两条断腿倒腾得飞快,小姊妹两个一路行去,濛濛春雨雾气一样飘落在头发、睫毛上。
到百合院子里,常娘子一见她两个,连忙进去跟百合说:“芷姐儿回来哩。”
原来宜安几个早发觉妹妹跑出去,好在是在女学里头,四面都有锦衣卫镇守,不怕她给人拐走,百合使几个人出去寻她,这会子还没回来。
含芷乐颠颠地往里头跑,嘴里叫道:“婶婶,我好想你啊!”
昭仁噗一下笑出来:“昨儿才见过,你能有多想?我看你就是怕二嫂说你,是不是?”
宜安几个都责备地看着含芷。
含芷扭着小手道:“梁先生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百合摇头笑道:“你往后可不许再乱跑,就是想来寻我,或是告诉姐姐们,或是让旁人带你来,哪能自个儿乱跑?”
含芷打小儿在东宫都能独个“离家出走”,自以为认路十分厉害,到如今都没发觉她迷路的次数比如真还多:如真是年纪小,走过一回的路再不会认错,含芷跟前一旦没人,那可就只有老天爷才晓得她会走到哪里去。
两个孩子都一身雨水,这里都有她们换洗衣裳,百合连忙叫她们去换衣裳:女学里头不许带丫鬟,但凡女学生,都要自个儿穿衣裳梳洗,一来怕她们娇养得过懒,二来,用得起丫头的人家总是少数,一入学就在家境上分个三六九等出来倒不大好。屋子倒是有仆妇打扫,不用她们动手。
这些日子含芷已学会穿衣裳,就是还不会梳头发,每日都是杏儿给她梳:没法子,宜安她们几个也都不会梳头发,杏儿教了几日才教会,唯独含芷手短,够着头发也编不动,还是教不会的年纪。
换上干爽衣裳,杏儿又给含芷编个小辫子,大伙儿都凑到百合跟前去说话,这个说跟着先生学诗,那个说自个儿射箭最厉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百合叫昭仁看着他们好好玩,自个儿带着杏儿那一篮子花瓣去厨房,打算弄个榆钱儿饭,再炸些玉兰花瓣吃。
如真这些日子听着书声琅琅,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含芷给昭仁背诗,他也跟着学舌,偏又学不清晰,嚷嚷“一易不店,如隔山丘!”
含芷跺脚:“你别给我捣乱!”
杏儿跟宜安两个课业重些,在窗下练字,窗棂上镶嵌着大块透明玻璃,晚上把帘子放下来,外头看不到里头,白天一揭开,又敞亮又好看。
宋好年带着人在外头寻侄女,路上听人说杏儿带着含芷回来,他才带人回来,进门就闻见一股清香,笑道:“今儿蒸榆钱饭吃?”
“鼻子可真灵!”这天气潮乎乎的,吃上热腾腾的榆钱饭,再喝一碗放了胡椒粉的羊肉汤,人从里里外外暖和起来。
太平县女学慢慢走上正轨,不到一个月,满太平县的人就都习惯穿着一色细棉布衣裳、梳着相似发式的女学生来来去去,或抱着书包欢声笑语,或三五成群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来买果干等物吃。
这些女学生虽是县城里的闺女,在学校受过先生教训,立时与旁人不同:走在路上,昂首挺胸,面上带笑,都晓得自个儿是女学生,不能给学校爹娘丢脸。
她们衣裳上、书包上,都有太平县女学的徽记。这学校办起来,用的是皇后娘娘名义,太平县穷乡僻壤,哪里见识过皇后这等大人物?
人人都将皇后传得神乎其神,说得好像那天上王母一般。含芷有回听人说:“皇后娘娘吃的桃儿,那都是蟠桃,三百年一开花,三百年一结果。”
旁人就要问:“那皇后娘娘为吃个桃儿就等三百年?”
“你傻了不是?三百年前,每年种树下去,到如今娘娘可不就每年能吃到蟠桃?”
含芷皱眉想了想:“皇后娘娘吃的桃,也是寻常桃子,不是蟠桃。”
那两个说话的人是学里扫地的女人,连忙赔笑道:“我们没见识,想着娘娘吃的东西,就跟神仙吃的差不多哩。”
学里人尚且如此,外头人更是传得神奇,好在没传出啥不好听的话来。
女学生走在路上,都学先生斯斯文文说话,要是哪个急躁,露出一星半点儿粗鲁言语来,大伙儿就要笑话她。
虽斯文,声音可不像蚊子哼哼,就是最腼腆胆小的孩子,也能大大方方跟大人说话,逐渐显露出见识来。
国姓女们按照年龄分派在不同班级里,日常还是以朱悯二为首,同进同出、同吃同卧。她们性情不一,有些已与其他人交上朋友,有些还不愿意与人说话。
她们特殊在住在学里,无家可归,本就有些敏感,谁知有时候同学间说起,旁的小姑娘还要羡慕她们:“我也想跟你一样住在学里哩!”
家住县城的学生,每日回家的多些,毕竟家里人不放心,要日日看得到才好。小姑娘们正是好玩的年纪,在学里新学了东西,新交了朋友,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一起,一提起回家就老大不高兴。
女学生们没人说国姓女闲话,国姓女们那股子敏感多疑的劲儿也渐渐散了,时常脸上带笑,比先前轻松许多。
这帮孩子里朱悯一年纪最大,放在最大的班里头,可她没认过字,底子不大好,聪明也寻常,就有些不大跟得上。
好在教她们的,一个是林氏,另外一个人称高先生的,原是读书人家出身,嫁给宗室后过不下去,求皇后主持她和离,这回长平公主要往太平县送先生,寻常贵女都不乐意来,高先生倒是很愿意离开京城散散心。
这高先生将近四十岁,无儿无女,落得一身轻松,然有时也未免凄凉,待小姑娘们就宽松些。
朱悯一学不懂的东西多,晚上自个儿在屋里悄悄抹眼泪,跟她一屋的人告诉给朱悯二,朱悯二便劝她闲时多请教先生。
朱悯一道:“我这样笨,先生肯叫我听讲,我就感激不尽,要是再去扰她们清静,先生一时生起气来,将我撵出去咋办?”
朱悯二素有主意,笃定道:“你上课时总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先生看你懂了,定然不肯再多讲,过后再问你,你又说不上来,先生可不是要生气?”
朱悯一讷讷点头,每回先生问她听懂没有,她都不敢说没听懂,怕惹先生生气。
“你听我的准没错,”朱悯二道,“往后再有听不懂的,你就说听不懂,下课后去问高先生,高先生不会不管你。”
朱悯一还是不敢,朱悯二竖起眉毛道:“就是吃饭,你也得自个儿嚼,还等着别人嚼好喂给你不成!我们这些人,朝廷把我们救出火坑就已仁至义尽,再肯安顿我们,就是天大的恩德,你还想着朝廷管你一辈子?不趁如今多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有你哭的时候!”
朱悯一能在锦衣卫查访她时,咬定自个儿是给拐子拐来,不肯在那家认命,就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骨子里还有刚性。她给妹子逼得没法子,再遇着不会的问题,鼓足勇气去问高先生,没成想高先生竟不生她气,温温柔柔地解释一大篇,说得明明白白。
朱悯一头一回弄懂一个问题,高兴得哭出来,飞跑去寻朱悯二,给妹子保证:“你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不等旁人来照应我,再有不会的,我学!”
昭仁与百合她们听说这事,也只有高兴的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国姓女们肯学一技之长,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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