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腊梅走在路上,跟周围似乎隔着一层窗户纸,别人跟她打招呼说话,她都有些愣愣的,那些声音和笑脸都从极远处传来,她好半日才能听进耳朵里,辨出意思,冲人露出腼腆的笑意。
这般一直走到柳府门房,那两个门房跟她们姊妹都熟,连忙问:“这是咋啦?咋看上去像是吓坏了哩?”
腊梅张张嘴,小声说:“两位大哥,烦请叫一下李迎春,就说……就说爹从山上摔下来,如今还、还不晓得能不能活。”
门房一听,连忙叫腊梅坐在那里喝杯热茶,自己飞跑进去喊人。人命关天,万一耽搁了,叫人家闺女见不到老爹最后一面,岂不是要被人恨上?
过了一时门房出来,面上有些羞愧:“妹子,不是大哥不帮你,你姐姐伺候小少爷去少奶奶院子里,那里我们近不得身。才刚我已托人传话进去,你姐姐要是听见,想必能赶来。”
腊梅对两个人福身作礼,俩人忙叫她坐着,自去看门。腊梅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面上木木呆呆的,实际上心里惊涛骇浪从见到爹满身血躺在那里时就没停下来。
门房里放着个滴漏,一点一滴轻微的声响如同砸在她心上,回荡出巨大回音。腊梅咬着嘴唇想,二姐咋还不出来,莫不是口信没带到?
不但腊梅焦躁,那两个门房替她着想,也着急起来,又进去催一回,出来不好意思道:“再等等,怕是就出来哩。”
又等好一阵还是不见迎春出来,腊梅再坐不住,来来回回踱几个圈子,终于下定决心求门房:“两位大哥,能不能叫我进去厨房?”
往常百合来也能进厨房和升大娘说话,门房对视一眼,放腊梅进去,叮嘱她:“我们身上担着干系哩,你万万不可乱跑,冲撞了老爷,我们也救不得你。”
腊梅很想就这么跑进少奶奶院子里去叫迎春出来,可一来她不认得路,二来也不好连累两位热心肠的好人,点点头,快步小跑去厨房。
升大娘正在厨下教小丫头子们做面点,见腊梅跑来有些诧异:“这是腊梅罢?怎么今儿个有空来这里?你大姐没来?”
腊梅带着哭腔道:“升大娘,我爹从山上摔下来,如今正生死不知哩!我来寻我二姐,进不得少奶奶院子,想来想去只有寻你老,求你老帮我带句话进去,叫我二姐告假出来。”
升大娘面上笑容一收,连忙叫自己身边得力的仆妇:“去少奶奶院子里叫迎春丫头出来,就说她家出事哩,要紧,要紧!”
再看腊梅,只觉她十分可怜,不由有些恻隐之心,温言道:“好孩子,你莫急,一会子你二姐准出来。”
她不晓得李篾匠伤情,不好贸然说些啥,只好烦烦安慰几句。
等了一时,那仆妇来回道:“迎春姐姐说,凭他怎样,今儿个伺候完小少爷她才能告假,事情一律押后再提。”
升大娘脸色一变:“那可是她亲爹!你究竟说清楚没有?”
那传话的仆妇有些委屈,又有些鄙夷之色:“咋没说清楚?我照着腊梅的话说的,她们爹从山上摔下来,迎春姐姐就是个耳背的,也该听得见。”
这样说来,倒是迎春心狠不肯回家看爹?升大娘一时犹豫,腊梅心中已有了计较:“升大娘,今儿烦累你老,能不能叫个人把我带去少奶奶院子外头,我就隔着门跟我二姐说几句话。”
升大娘在柳府资格老,别看只管着厨房,厨房是个重要又有油水的地方,只能交给心腹来管。她两口子得柳老爷信重,就是大少爷、大少奶奶也得敬她三分,若是她开口叫人带腊梅过去,腊梅八成能见着迎春。
升大娘原本不想答应,这是柳府内宅,叫外人乱跑,柳家的规矩何在?
却又有一说,规矩大不过天理人情,眼见亲爹要死了,把个小丫头拘在内宅里头不叫出去,不是柳家这等慈善人家的道理。
升大娘犹豫一下,叫刚刚那个仆妇带腊梅去少奶奶院子:“叫腊梅跟迎春亲口说去。腊梅,就是你二姐真个狠心,你也不可在少奶奶院子里大闹起来,你晓得不?”
腊梅嘴唇都要给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低头小声说:“我晓得。”
大姐教过她,不可给别人添麻烦,别人好心帮她,她要是大闹起来引得主家责怪下来,这些个人都要吃挂落。
大少奶奶的院子属全柳府最为雅致,大老远就看得一片碗口大小的玉兰花开得正旺盛,洁白如云朵。
院子里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据带路的仆妇说,那是大少奶奶正带着小少爷玩耍哩。
别人家母慈子孝,一片天伦之乐,自家苦哈哈的爹正不知生死。一阵阵笑声恰似一把刀子落在腊梅心上,来来回回的拉扯,割得一片血肉模糊。
腊梅终于忍不住,无声恸哭起来。
带路的妇人叹口气,隔着门叫人请迎春出来说话。迎春今日好容易得着机会在大少奶奶跟前奉承,却三番五次有人来打搅,大少奶奶一开始对她还有些兴趣,见总有人来,便有些意兴阑珊:“你有啥事先去罢,都处置好再回来。”
迎春按下怒意走到院门口,一见腊梅正在那里掉泪,登时忍不住道:“你来干啥!”
腊梅哭着把李篾匠重伤的事情说了一遍,迎春道:“既是送了医,大姐又能把你支出来寻我,就是没啥子大事,我再迟些去也使得。我今儿好容易在大少奶奶跟前露回脸,叫你给搅了,下回还不晓得啥时候哩。”
腊梅怔怔看着二姐,仿佛不认得她一般。她无论如何想不通,听见亲爹伤成这个样子,哪个长心的人还能稳稳当当地奉承别人,陪别人作耍子。
迎春发觉妹子眼神不对,有些恼怒,跺脚道:“愣着干啥!既是出来了,就快带我回去。”
她小声嘀咕,“家里一点儿也帮不上我,尽给我拖后腿!”
腊梅满心的泪都结成冰碴子,默默带迎春到药铺,这时候百合早就等得发急,见她们回来忙道:“咋去这么久?我还当你们也出啥子事情哩!”
“没啥事。”腊梅轻轻摇头,没告诉百合今日她是咋把迎春带回来的。
迎春见着李篾匠惨相,也自伤心,扑到床边大哭一场,百合说她:“别哭了,我们才好些,你又来招我们。你告了多久假?爹一时半会儿怕好不起来,我们得轮番照顾他哩。”
迎春一愣:“就半日……我明儿还得回去当差哩,爹这里你跟三妞也顾得过来,回头我把这个月月钱给你送来。”
百合正疑惑她有啥紧急差事要做,就听腊梅冷哼道:“你有没有当咱爹是你亲爹?你巴结主人家不要紧,连自家爹也不顾一眼?”
迎春气得站起来冷着脸说:“我咋就不顾咱爹啦?如今他伤着,正是要花钱的时候,我回去多赚些赏钱还不好?回头我叫主人家开革出来,你就高兴啦?”
腊梅满心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就听百合低喝道:“别在这里吵架,要吵出去!”
姊妹三个看看气息微弱的李篾匠,齐齐叹口气,腊梅小声说:“姐,我不吵了。”
迎春心里其实也有几分犹豫,一厢觉得自己没做错,一厢又晓得她这样子叫谁说都是心里没家人,狠心冷情。
殊不知她也煎熬,她也心疼爹,爹这伤势定是要好药材来养,她若是丢了差事,家里哪来的钱买药?
难道指望大姐一个出嫁的闺女?还是能指望三妞那个软蛋?
百合揉揉额头,妹子大了不好管,一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迎春留不下,强留下她反倒麻烦,便说:“刘大夫说,要是运道好,爹今晚就能醒,他要是醒了你就回去,当差时自个儿仔细些。”
腊梅咬咬唇,不说话。迎春瞪腊梅一眼,也别过头去不再出声。
百合依旧拿棉花蘸水给李篾匠润唇,隔一会儿便摸摸他额头,看有没有烧起来。腊梅坐了一会儿就把地上那堆破烂脏污的衣裳带去洗干净,又从家里带一床被子来,道:“爹盖的铺盖太薄,多盖些罢。”
他爹还没享受到儿女的好处,先受这样大一场罪,若是这回醒不来,她们做儿女的岂不是再也没机会孝顺?
也是李篾匠运气好,当晚就迷迷糊糊地喊疼,姊妹三个都守在床边,听见他呻唤急忙上前问:“爹,爹?”
李篾匠艰难地眨眨眼,认出这是他三个闺女,“我这是咋了?在哪儿哩?你们咋都在一处?”
百合眼里落泪,边哭边笑道:“爹,你打从山上摔下来,如今在医馆里。”
李篾匠慢慢回想,终于想起来先前发生的事情,后怕道:“我只当我死了哩,又想,我一把老骨头死了便罢,我花骨朵儿似的三个闺女不能也跟我下阎王殿呐!这么说,我还活着哩?”
“活着,还活着!”三个闺女都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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