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伏天一过,大火星移动,天气慢慢转凉,除了粮食,瓜菜也到了丰收的季节。
说是天气在转凉,不过是早晨晚间多了些凉气,白天日头还是大,用老人的话说,“晒贼一样”。
其实这是农人运气好,在收割时没下过连绵的雨,今年收成十分顺利。稻子才割下来,一边打谷,中元节也就快到了。
百合菜地里的扁豆、豇豆熟得正好,她叫来腊梅帮忙摘豆角,姊妹两个顶着大日头汗流浃背,回头看看篮子里满满的豆角,嘴角的笑就止不住。
豆角一天摘不完,百合便留腊梅住下,腊梅一开始不肯,她要住下,姐夫又要去外头找住处,叫人看着不像话:“大姐,你就让我回去吧,我明天一早还来。”
一来一回几十里山路,百合怪心疼这个妹子的,道是:“这么大个镇上,还找不到你的睡处?”
宋好年也道:“你大老远来给我们帮忙,倒叫你连个落脚处都没有,我们才叫没脸哩。”
回头去兄弟们家里一问,宋大贵的妹子那里还能住个人,就把腊梅给送过去了。
腊梅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去别人家里住,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紧张得整个人都僵硬了,别人问句话,她嗫嚅半天答不出来,面红耳赤,先要哭出来。
宋大贵家的也是个爽利人,暗道这腊梅和她大姐还真不大一样,瞧着腼腆得很,就嘱咐自家二小姑子:“可不要看她腼腆就欺负她。”
“哪能哩?嫂子,你就放心吧!”宋大贵家里姐妹也不少,大姐和两个妹子都已经出嫁,只这二妹子运道差,嫁出去才一个月丈夫就一病死了,夫家嫌她不吉利,逼着她要她陪葬,宋大贵提着解猪用的牛耳尖刀才把妹子抢回来。
先前宋大贵亲近宋好年那帮人,未尝没有看他们人不错,从其中重新挑个妹婿的想法。
只如今朝廷虽然不禁二婚,寡妇到底不如黄花大闺女来得抢手,宋二妹又有个克夫的名声在,更加不好嫁,如今只在家给哥嫂帮忙做活。
宋大贵夫妇两个都是心宽的,这宋二妹也不是那等心思狭窄、遇事只晓得淌眼抹泪之人,在家过得也还算舒心。
宋二妹比百合还大两三岁,看腊梅还是个小姑娘,再没有那等小姑娘之间争风吃醋的念头,一门心思要照顾这个小妹子,看她紧张得要命,便有意同她说话。
一时问腊梅渴不渴饿不饿,一时又端盘炒过的南瓜子剥着吃,一时又说些镇上的传言,没有不入耳的东西,都是玩笑话。
再是个石头人,这样的热络也能给捂热咯,何况腊梅只是胆子小,感觉到宋二妹的善意之后,腊梅也慢慢放松了些,宋二妹问三句,她也能答上一句。
两个人一边剥葵花籽喝水,一边聊些闲话,逐渐熟悉起来,腊梅心道,大贵哥一家子看着凶,其实都是好人哩。
屠户家里起床比别人家都早,次日一早腊梅是叫杀猪声给吓醒的,她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一看周围景象陌生,登时脸色煞白。
宋二妹走进来道:“刚刚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你,外头我哥在杀猪哩,你待会子再出去,免得见了血害怕。”
腊梅看见她笑脸,又见她说得体贴,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白着脸点点头。人家一家子都起了,她不好意思再赖床,连忙爬起来收拾床铺,宋二妹端水来让她洗脸,又给她梳头发编辫子。
一时宋大贵家的叫两个姑娘来吃饭,腊梅连忙小声道:“我去大姐那里吃。”
大贵家的一拍腊梅:“见外啥子!你大姐夫还要叫我家那口子一声哥,我们当哥嫂的,还少你一口饭吃?”
她说一不二,腊梅张口结舌,竟反驳不得,被她和宋二妹一左一右挟持着去厨房吃饭。
宋大贵家的早饭有蒸的血馍馍,宋二妹还怕腊梅吃不惯,见她吃了几口没啥问题,也就放心了。
那厢百合等不到妹子来吃早饭,倒是早饭过后没多久,宋二妹和腊梅一道来了,百合便笑:“早上是在大贵哥家里吃的饭?”
腊梅红着脸点头,怕大姐说她饿死鬼投胎,见着人家的饭菜就迈不开腿。
不料百合道:“那我可就偏了大贵嫂了,改天我也上他们家吃饭去!”
宋二妹哈哈大笑:“你说得厉害,人倒是去啊!算了,管你去不去我家吃饭哩,我今儿是来你家吃饭了。”
今日她家里事情少,有些闲,便同嫂子说了要来百合这里帮忙,大贵嫂很乐意二姑子跟百合来往,跟她说:“大年家那里摘豆角哩,你要去耍子,也顺道给帮个忙。”
有宋二妹帮忙,摘豆角的速度明显加快。
只一晚上,又有大批豆角成熟,扁豆模样活像一柄镰刀,一拃来长,两头尖尖,要连着蒂摘下来才不会很快就蔫掉。豇豆能有扁豆三四个长,筷子粗细,圆滚滚的,比扁豆更嫩,都撕不下老筋来。
扁豆一篮子,豇豆一篮子,分开装好,每摘一篮子就尽快送到没日头的房子里头去,因为都是连着蒂摘的,只要不见日头,能放七八天不蔫。
三个人正忙活,宋秀秀提着篮子也来了,大老远就笑:“二嫂,我来给你帮忙哩!”
这么些日子,百合还是头一回见着宋秀秀的笑脸,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可小姑子来都来了,又是一张笑脸,她也不能把人赶走,便道:“你快去歇着,这里不用你。”
宋秀秀哪里肯听?抢进菜地里,手忙脚乱地就扯起扁豆来。
这才是头茬扁豆,过些日子还能收一茬,宋秀秀这个扯法,扁豆架子都能叫她给扯坏咯,过些日子哪有收成?
“秀秀,你是来捣乱的?”百合沉下脸。
宋秀秀一怔,“哪能哩?二嫂,我真是来帮你的。”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果真放慢手脚,认认真真摘起豆子来,不一会儿就摘了一筐子,笑着说:“二嫂,我带回家,替你孝敬爹娘了。”
百合目瞪口呆,终于晓得这人是来干啥的——当着她的面,明抢她的菜!
这要叫她抢走,百合也不用种菜了,不等她动作,腊梅先追上去一把扯住篮子:“放下!”
宋秀秀比腊梅大两岁,却比腊梅高壮得多,一边嚷嚷:“你给我放手!”一边拖拽着篮子和腊梅往前走。
宋二妹和百合连忙冲上去帮忙夺篮子,宋秀秀异常勇猛,以一敌三,仿佛虎牢关前吕布战三英,端的是威风凛凛,不同凡响。
吕布再英武也输给了刘关张联手,宋秀秀再能打,在三个人围追堵截之下,终究不能勇猛到底,叫人抢下了篮子。
宋秀秀就势往地下一坐,头发本已在争夺时搓得乱蓬蓬,她自己伸手挠得更乱,拍着大腿张嘴嚎哭:“还有没有天理了呀,嫂子合伙外人打小姑子啦!”
百合最不耐烦她哭叫,皱眉道:“小姑子一言不合就抢嫂子的东西,说出去叫人评评理,这样的大姑娘还有没有人家敢要!”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宋秀秀心窝子,她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白天黑夜都发梦要做个秀才娘子,人说读书人家最重规矩,喜欢温顺的女孩儿,她日常就是装也要装出个温顺羞涩来。
奈何本性如此,又没个真正的淑女能叫她模仿,装出来的温柔总是容易穿帮,尤其对着李百合,更是一点就着的炮仗。
这会儿百合提起没人家敢娶的话头来,宋秀秀想起自己要装温顺,倒不再闹了,哭哭啼啼地回家叫她娘来做主。
她在学堂外头听那些学童聊天,说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宋秀秀觉得梨花白惨惨没啥子好看,不过小秀才一定喜欢,便也要哭个梨花带雨的模样出来。
她一路哭着回家,想着光哭号不够啊,就是挤也要硬挤出些眼泪。泪水在脸上滑过,她手一搓,忘了手上才摘豆角沾了泥,好嘛,整张脸糊上一层黑泥,简直像才从土里拔出来的。
今日宋秀秀运气不错,心里正想着小秀才,恰就见着小秀才打面前过来。她顿了顿,努力让表情显得娇羞、幽怨,慢慢从小秀才身边走过,要给他留下一个梨花带雨的印象。
柳如龙正想事情哩,突然旁边一声大哭,吓他一跳,再一抬头——这哪来的钟馗!
宋秀秀哭着回家告状,谁知才进家门没多久,宋二妹提着一篮子豆角进门:“大年家的在摘豆角哩,她最孝顺,想着大爹大娘,托我给你们送来。”
牛氏一看那篮子还是闺女带出门的,还有啥不明白?闺女前头跟她说,李大妞在摘豆角,她也去摘,东西都摘到篮子里,那小娼·妇总不能还叫她留下。
如今一看,李大妞倒真是厉害,硬是把篮子抢下来,把宋秀秀撅回来。
百合的意思很明确:都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到底撕掳不开,她的东西,她能给人,她不小气。可要是谁敢抢,她就要给谁一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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