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朱氏刻薄儿女半辈子,百合当真发怒时,她也害怕:一来百合嫁得好,这几年家里多有依靠她处;二来她这人天性就有些欺软怕硬。
她嘀咕常娘子坏话,百合一怒,扬言要走,朱氏立时软和下来,陪笑道:“你瞎说啥走不走的,好生在家住着,我不过白说两句。”
百合冷笑道:“晓得的,说你老白说两句;不晓得的,还当你把闺女往外撵哩!”
母女两个终究没啥话好说,百合到屋里去与常娘子道歉。李家新修的屋子比原先宽敞,但这么多人住进来还是有些挤,百合带着如纯住青松婚房,常娘子、迎春带着庭玉住西厢头一间。
庭玉究竟年纪小,接连这些日子见不着爹娘,也慢慢习惯,竟把迎春认作亲娘,整日与如纯两个玩耍,无忧无虑的小模样令人羡慕。
百合看她抱着个石榴笑嘻嘻,想起腊梅还在县里生死不知,顿时心酸,吸口气对常娘子道:“我娘糊涂,她的话你休往心里去,这些日子要不是你帮忙,我哪里顾得过来这几个混世魔王。”
常娘子也自疼爱庭玉跟如纯,但心中最牵挂的还是如真,当着百合面不敢多说,唯恐惹娘子伤感,夜间睡下,不免暗暗祝祷:神天菩萨,千万保佑真哥儿平安无事!
却说宋好年跟刘大夫看顾如真两日,如真只是发烧,却不咳嗽,两人都是又揪心,又庆幸。
刘大夫寻思半晌,与宋好年道:“我看真哥儿这模样倒不像染上时疫,反像个出疹子的模样。”
宋好年一愣,出疹子也凶险,可好歹有法子医治,比起时疫幸运何止百倍:“大夫,你老当真?”
刘郎中叹口气:“时疫和出痘,一开头症状都差不多,老夫也不敢就认是,可这几日真哥儿也不曾咳血,越发像是痘疹发不出来。”
出疹子这回事,有些人几岁上就得,有些人几十年也不会染上,全看运气。好在原先就有大夫发觉,人身上痘痂再过给人,症状就没原先那样烈,这几年朝廷又从牛身上收集痘痂,磨成粉吹到小儿鼻孔里,发两场热再星星点点出痘,就能熬过去。
宋好年在京城时,信王妃还与他说过种牛痘之事,只当时如真年纪太小,种痘还需五六岁往上才安全些,因此宋好年应下,再过两年定带如真去太医院种痘。
谁知还不等他们去,这痘疹竟自个儿找上门来。
宋好年悲喜交集,刘大夫道:“出痘虽凶险,好歹有前例可循,我这就开个催发的方子,好叫他尽快把热毒发出来,免得时间长烧坏。”
宋好年忙不迭去抓药,心道:多亏列祖列宗保佑,我儿没染上绝症。
谁知一出门,就见街上一片萧索,许多熟悉人家都挂着白幡,几个衙役敲着锣在街上来回走动,谁家有人新死,立时拉去烧埋,免得过给活人。
宋好年心中那点窃喜登时全然不见,满心凄怆——他打小儿在镇上长大,这些个人他一个个都认得,如今因这疫病死得凄凉,叫人心中怎不难过?
好在药铺还开着门,门前两口大锅里熬着药,也不管有用没用,路过的人但想喝都能喝一碗,无论如何求个心安。
进出药铺的人,个个面上一层灰气,神情木木的。
宋好年抓完药,心想前几日已跟兄弟们说过,能避疫的都避开,也不晓得有几家还留在镇上。
柳义一家子全避去柳山村,连黑子也留给宋好年,余下的兄弟们或与媳妇去丈人家,或去亲戚家,也有家中有人染病没能走开的。
路过柳三平家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个白灯笼,宋好年心里一咯噔,不晓得是哪个出事,连忙扬声叫:“三平,三平!”
柳三平肿着眼睛开门,“大年哥。”
“你别进来!”他喝住宋好年,“家里才没了人,不干净。”
宋好年连忙问:“是哪个?”
柳三平他爹老柳木匠和他娘柳大娘年纪都不算小,只怕熬不过这场疫病。
柳三平叹气说:“是我媳妇。”
宋好年一惊,陶彩霞比百合还小两岁,性子挺讨喜,她还怀着身子,这么说,一尸两命!
“三平,你别太难过,还有个小的要你看顾哩。”宋好年听见屋子里,柳三平跟陶彩霞的头一个儿子哇哇大哭,不由叹口气,想劝这个兄弟,却又着实没啥可劝,只好给他宽宽心。
柳三平道:“我晓得,婆娘没了,儿子不能也跟着去。大年哥,你快些家去吧,如今镇上这模样,你少往外跑。”
宋好年没躲去山里,柳三平便晓得他家中也有人染病,不敢多问,这时节,自家苦痛已足够多,再晓得旁人的苦,只怕那苦水要将人淹死哩。
宋好年一路走去,好些熟人家挂白,他脚步沉重,进门时脸色十分不好。
刘郎中一问情形,也一声接一声叹气:“药铺门口那两口锅,还是我让支的,不管有用没用,好歹是一份心。我原想着,我来你家,旁人要是染病,总要叫我去治,谁知道……唉!”
刘郎中在宋好年家中一待几日,竟没一个人来请他,分明不是畏惧宋好年权势,而是染病的人晓得已没法子医治,只好等死。
再一个,疫病越来越烈,最开始从染上到病死须得两三日,如今不过一日时间,来不及请大夫,就已没了法子。
每到这种时候,怪力乱神最易出来弄鬼。本身前些年镇上人万一有病,先熬几日,实在熬不过,再请巫婆神汉来看、吃些符灰药草,实在拖不下去才会请大夫,一请大夫往往倾家荡产。
到皇爷败退福逆后,往各地派遣大夫,强令巫觋不得与人治病,大夫诊费、药费也往下降,百姓这才慢慢养成有病找大夫的习惯。
到如今,大夫对疫病束手无策,神汉巫婆们倒是又跳出来,这个说世人不敬上天,老天爷降罚;那个说冤鬼作祟,皇爷造杀孽太多;还有的不晓得外头事情,只指着县里事说黄珍珍死得惨,她的冤魂回来乱……
差役们每日监督百姓烧埋尸体,防止有人趁机作乱,前两种人全都抓起来投进大牢里,最后说黄珍珍的倒不理论。
柳如龙一家子怕得要死,人要心虚,干啥都觉得有毛病。先前杨林扮鬼吓他们,到了也没拆穿,柳如龙连他爹娘都以为真个是黄珍珍冤魂,这几日再听说这瘟疫也是黄珍珍带来,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秀才娘啐道:“个死鬼,不好生投胎去,做啥子搞这些个事情?”
柳如龙连忙捂他娘的嘴:“休说这个!”
那女鬼好容易才放过他们,万一说起来惊动,又带着一身瘟疫回来找他们咋办?
秀才娘在心里暗骂:我往常说那是个遭瘟的女人,谁想到她真个传瘟疫?
再说如真,宋好年抓药回来,熬好要喂他吃,如真嫌苦,虽没啥精神,也晓得要躲,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娘。
宋好年眼泪险些儿给他招下来,哄如真说:“真不苦,你瞧爹喝得多香。”
那药苦得厉害,宋好年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两大口,作出香甜无比模样,如真果然给他哄过,真以为那是啥好吃的,捧起小碗自个儿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完觉得不对:还是苦的!
一咧嘴就要哭,宋好年连忙给儿子嘴里塞颗糖:“如真真乖,真厉害!”
如真眼里泪花打着旋儿,终究没哭出来,小声道:“爹,我要凉。”
宋好年把他抱在怀里,“你好好吃药,等你好起来,你娘就回来哩。”
虽然如今晓得如真没染上疫病,可害怕痘疹传给如纯并庭玉,宋好年还不敢去见百合,只好盼这场瘟疫快些过去。
两副药下去,如真压抑在体内的热毒散发出来,虽烧得不怎么厉害,痒起来却叫人生不如死。
如真年幼不懂事,伸手就要挠,刘郎中连忙止住:“挠不得,这几下抓下去,真哥儿脸就毁哩。”
他一身嫩皮嫩肉,哪里经得起几下抓?
如真痒得不行,偏又不能挠,难过得直哭,手禁不住就要挠下去。宋好年急忙找一对小手套出来给他戴上,手腕上用丝绳缠紧,叫如真解不开,便是他要挠也挠不坏。
如真边哭便嘟囔爹坏,滚到宋好年怀里要他给挠痒痒,宋好年不住拍着儿子哄他:“睡一觉,睡醒就好哩。”
折腾半夜,如真终于顶不住困劲儿,哭着睡过去。
宋好年放下儿子出来,只见刘郎中正在熬一副止痒的药汤,用来给如真擦身子。
刘郎中又问他:“你原先出过痘疹没有?”
宋好年想了想,他十来岁上也出过痘,宋老汉跟牛氏怕过给宋好节并宋秀秀,把他关在屋里任凭生死,要不是他命大,只怕活不下来。
“我出过痘,你老放心。”越是年纪大的人,出痘越凶险,如真出痘反不似大人那般叫人悬心,依刘郎中的意思,万一宋好年没出过痘,宁可别沾如真的身。
好在出过一回痘的人再不会出,他听宋好年说出过,方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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