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氏原以为宋秀秀嫁给小秀才，就能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不说呼奴使婢，也一定是在家时候不敢比的。

　　况且小秀才要是做了官，连带着他们一家子都能鸡犬升天——官老爷的丈人家，岂不是也是官家？

　　不料闺女嫁过去一段时间，没见给家里带来金山银山，人倒黄瘦了些，牛氏直犯嘀咕：“这柳家是咋回事，堂堂秀才家，还缺口吃的不成？”

　　宋老汉道：“人家有人家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管那么多干啥？再说，女婿就是要当官，也不急在这一时，秀秀纵先吃两年苦，将来总会好起来。”

　　牛氏始被说服。

　　今日宋秀秀来借钱，牛氏心里一咯噔：“你同我说实话，你婆家究竟是个啥子情形？”

　　宋秀秀有自己的心思：她靠着婆家读书人家的名头才能在娘家挺直腰板说话，自然不肯说出真相，只说：“这几日手头银钱不大凑手，娘，你给我些钱。”

　　牛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给你陪送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压箱底的钱也不少，你咋会没钱？”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宋秀秀只得继续撒谎说：“陪送的钱都好好的放着哩，那是大头，我这不是只花几个钱，不想动它们嘛。”

　　牛氏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宋秀秀，就听闺女道：“你要不给，我也不要了，这就走，往后可别说我不孝敬你们。”

　　这可是个活生生的秀才娘子哩，牛氏岂能叫她空手走掉？也顾不得再怀疑，赶紧把人叫回来，寻出二十多个钱给她，道：“我手上零钱就这些个，你拿去当零花，往后啊，可得顾着娘家，记着你哥哥们。”

　　想了想，又补充：“记得你大哥、三哥和侄子就行，老二那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别管他！”

　　宋秀秀拿了钱就要走：“还要回去给相公做饭哩。”

　　牛氏觉得自家闺女嫁人后变得勤快起来，又是给小秀才做饭，顿时赞不绝口，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对。

　　宋秀秀拿了钱去集上买最便宜的菜蔬，看到有卖白菜萝卜种子的，又买一包种子，身上银钱已是去得七七八八。

　　回到家里，秀才娘又说她：“天天就知道乱跑，晓得的说你不安分，不晓得的还当我家家风不好哩！”

　　才嫁那几日宋秀秀还敢跟婆婆顶嘴，这些日子调教下来，她一句话不敢说，只道：“娘，菜买回来哩，我去做饭。”

　　她到底昧下了亲娘给钱的事情，可秀才娘也是精明人，看出今日的菜不是豆腐，眼睛一眯：“你哪来的钱？”

　　开豆腐店的是她嫂子，卖菜的可不是。

　　宋秀秀要找借口，偏她不是有急智的人，半日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秀才娘已经想歪：“你已是我柳家的媳妇，就要知道些廉耻，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跟人勾勾搭搭，我家丢不起那个人！”

　　“我没有……”宋秀秀已是吓呆了。

　　她自从嫁给小秀才，心满意足，走在街上连别个男人的脸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又咋去勾搭别人？

　　秀才娘捡起两片菜叶子，问到宋秀秀脸上去：“你没勾搭野男人，这些菜是哪里来的？”

　　宋秀秀实在没办法，大声道：“我娘给我的钱买的！”

　　秀才娘一下子偃旗息鼓：家里怎么样，都不能叫外头人看出不体面来，宋秀秀这个不知廉耻的，没钱不晓得自己赚，竟跟亲家母去要钱，真真丢死人！

　　宋秀秀哭道：“我又没个赚钱的法子，娘你不给钱，老鸹麻雀儿给我抬食来不成？”

　　秀才娘气得在宋秀秀胳膊上掐一把，掐的她哀叫一声，“你娘家二嫂那样会赚钱，你不晓得跟她学一学？娶你这败家娘儿们，我儿真是委屈大发哩！”

　　要说宋秀秀怕啥，那就是怕自个儿配不上小秀才，哪日叫他休回家去，将来小秀才当官，好处可没她的份。

　　秀才娘正是看准她这个要害，一抓一个准儿，没多久就把儿媳妇调教得服服帖帖，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宋秀秀缩着头小声说：“娘，外头买菜太贵，不如我们也种菜罢？”见婆婆眼风又扫过来，她急忙补充，“我二嫂也在家种菜哩。”

　　秀才娘虽看不上百合泼辣，对她赚钱的本事却很向往，听宋秀秀一说就有几分意动，道：“既这么着，你就去种菜，往后也好补贴家里。”

　　她记得很清楚，李大妞种的菜不但能自家吃，还能拿去集市上卖钱哩。

　　宋秀秀傻眼：“娘，我种菜啊？”

　　秀才娘道：“不是你又是哪个？我儿娶你来是叫你孝敬我们，不是叫你当少奶奶，还得公婆伺候你。你要不愿意，只管合理，自有大把更好的想嫁给我儿。”

　　“娘，我去种菜就是，你别跟相公说。”宋秀秀只得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其实这时候早就错过种菜的最佳季节，不过萝卜、白菜这两样东西不算金贵，如今点下去倒还能活。

　　跟百合家住在镇西头，屋子旁边就是大块空地不同，小秀才家在镇上中间，周围全是邻居的房子，可没哪块空地叫宋秀秀来种菜。

　　宋秀秀愁眉不展地想了半晌，问婆婆：“娘，我能把菜种在咱家院子里不？种到外头，恐怕叫人偷摘去哩。”

　　秀才娘点头同意，宋秀秀这才去杂物间取锄头来，在院子里翻地。

　　她在家都没种过地，这还是头一回，锄头挥舞得没甚章法，灰尘乱舞，半日时间也没能开出一块合用的菜地来。

　　下晌小秀才从学里回家，就见宋秀秀灰头土脸地在院子里挖土，连忙喝问她：“你在干啥？”

　　宋秀秀有心不叫相公瞧见自己灰扑扑的样子，但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

　　小秀才见她不答话，又大声问：“你在干啥，把家里搅成这个样子？”

　　宋秀秀小声说：“相公，我打算在院子里开一块菜地，种些菜吃哩。”

　　小秀才登时想起许多不愉快的回忆：那李大妞在家里种菜，可是种得红红火火。

　　读书人家，往往讲究个耕读传家，士农工商，农排第二，绝不是啥下贱活计。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现实就是：务农的不如经商的活得舒坦。

　　柳如龙是个读书人，看不上商人，也看不上务农的粗汉村妇们，他最骄傲的就是自己跟那些人不一样。

　　有些读书人好个田园风光，采菊东篱下、种豆南山下啥的，他可一点都不喜欢。他柳如龙的志向，是白玉为堂金作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所以他爹娘慢慢不大种地，小秀才还挺高兴，这样才像个读书人家，而不是像那些不识字的村汉。诚然，他爹娘虽把读书人家的规矩天天挂在嘴上，实际也不识字。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叫家里像个读书人家，谁知道宋秀秀这蠢妇才嫁进来没多久就急吼吼地要种地，真是丢他家的脸！

　　回头叫学里那些人晓得他娘子干这样低贱活计，岂不是要笑死他？

　　本来为着娶宋秀秀，学里已有人笑话他眼睛不大好，那么些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看不上，最后看上个宋秀秀。

　　小秀才把宋秀秀一通吼，叫她放下锄头滚，宋秀秀又委屈又害怕，解释说是秀才娘叫她种菜的，小秀才狠狠瞪她几眼，转身去堂屋里找他娘。

　　柳家一家子都是靠小秀才过活，秀才娘待儿子自然是千好万好，一见他进来就忙赔笑：“原是你媳妇说要补贴家里，我瞧着也行，就叫她去种些菜。你要不喜欢，就不种。”

　　小秀才气呼呼道：“娘，咱家如今有她的嫁妆，很过得去，干啥还要种菜啊？”

　　他再不喜欢宋秀秀那也是他娘子，娘子种菜，他多丢人。

　　秀才娘道：“那点子嫁妆能经得起花多久，咱们还得预备你将来赶考哩，可不是得省着些？”

　　这话也有道理，小秀才便不冲他娘发火，转而说宋秀秀：“就是种菜，也大可不必在家里，乱糟糟的像个啥样子！”

　　秀才娘连连点头：“就是，就是。”绝口不提是她同意叫宋秀秀在院子里种菜。

　　想了一下，小秀才道：“娘，往后隔几日给她两个钱叫她去买菜，这几日除了豆腐就是豆腐，吃得我没力气写文章哩。”

　　秀才娘二话不说，“成，往后我给她钱买菜，可不能委屈我儿。”

　　要小秀才说，宋秀秀那一手厨艺，就是给她龙肝凤髓叫她做，做出来的东西也是委屈他。不过人都娶到家里了，也只好忍一忍，如今他还没遇到命定的官宦人家小姐哩，家里有个能做活的人也不错。

　　“娘，你多教教她，做的竟不是饭，是猪食哩！”小秀才抱怨。

　　秀才娘一心一意要享儿媳妇的福，不料宋秀秀样样拿不出手，她还得老天拔地地教她做这做那，心中岂有不气的？

　　从那往后，虽会给钱叫宋秀秀去买肉买菜，却是看得死紧不许她多吃一口，教她做饭、缝衣裳时也没个好脸，“你娘不教你，我教你，免得给我儿丢人！”

　　宋秀秀委屈得不得了，又不敢对人说，恐别人嘲笑她，只好忍着。

　　她想，等相公当了大官就好哩，她也能使唤几个丫鬟，叫她们做这做那，有不得她心的，一顿打提脚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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