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荣哥儿原先跟和圳不太熟,柳家家宅大,他又有许多丫鬟伴当,还要跟着他娘认字读书,实在没啥时间出门跟同龄人玩。
和圳呢,又才来镇上几个月,只在百合与林氏在一处时,见过荣哥儿几面,也不晓得他性情怎样。
在人贩子手中时,和圳仓促间选荣哥儿假作对手,还迷惑拐子夫妻。他心中清楚荣哥儿无辜,暗地里照料他,但荣哥儿实在不晓得,只当和圳认贼作父。
不过荣哥儿到底是个好孩子,还替和圳遮掩,没把话说全乎。
他不说,和圳反有些个羞愧,一五一十将自个儿如何辱骂荣哥儿,如何认拐子夫妇做爹娘,如何没护住荣哥儿以致他被殴打等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大人们。
和圳满以为总要至少也要挨一顿教训,谁知柳府大少爷头一个笑道:“小公子着实厉害我们家的这个,就是太腼腆些,遇着事情不晓得变通。”
荣哥儿像他娘,宁折不弯,这样性子不是不好,只是遇着怀有坏心的人就容易吃亏,柳大少爷巴不得儿子跟和圳多学点儿。
鱼儿在旁作证道:“和圳虽叫那两个坏蛋作爹娘,可没帮着他们做坏事,要不是和圳看顾我们,我们早饿死了。”
鱼儿爹娘不免又对和圳千恩万谢。
宋好年听见和圳吃苦,心疼得很,看他还有些不自在,遂道:“往日里大伯父与大哥都教你,今儿我再教你一样,为着救人,口头示弱些不算啥。”
和圳的亲爹娘何等身份,哪里是那对拐子能攀扯?
遇着危险,自然保命要紧,休说和圳开口叫他们爹娘,就是叫祖宗,他朱家列祖列宗也只会降怒于拐子,不会怪子孙懦弱。
大人们说笑几句,将话头扯开,孩子们却格外较真,鱼儿说她也管女拐子叫过娘,她亲娘搂着闺女骂道:“杀千刀的王八蛋,也配让我闺女叫娘,回头老天收了你!”
鱼儿娘也是个明白人,劝闺女说不关她事,遇着那样合该千刀万剐的王八,她也没法子。
鱼儿这才放心,拉着圆圆到一旁玩,只是再不敢跑远,只在大人们眼前,一抬头就能瞧见爹娘处才能放心。
和圳拉着荣哥儿到一旁,郑重冲他作揖道:“我为着取信那两个,多次辱骂、针对你,我与你道歉。另外,还要谢你替我遮掩。”
荣哥儿原还不信和圳是好人,听他爹分说半日,才晓得和圳行事比自个儿强,全是取信拐子的手段,他们能得救,还多亏和圳趁着拐子夫妻放松警惕时,传出消息来。
荣哥儿鼓着脸颊想:爹说我该学他,可我学不会,也不想学。
和圳还在道歉,又承诺说回头要些生肌膏,一准儿不让荣哥儿留疤,影响将来科举。
荣哥儿慢吞吞道:“我晓得啦,你不是坏人,可我也不学你。”
和圳一愣,“人人都不一样,你自个儿就很好,学我做什么?就好比五个手指有长短,有些个灵活,有些个有力,各自不一样,才能执笔捉箸,要是都一样粗一样长,岂不是无根棒槌?”
“回头我爹再说我,我就这么告诉他去!”荣哥儿眼睛一亮,将和圳的话牢牢记住。
和圳年纪虽小,却天生有一种帝王气度,旁人比他强不要紧,他不嫉妒不羡慕,反爱思考这样的人要用到哪里:皇帝与太子时常与他说些待选官员性情、喜好,考校他用人之道。
正是这种不争不妒的气质令和圳显得极为宽和可靠,荣哥儿一旦消除成见,很快被和圳吸引,两个人成日玩在一起。
和圳在宋好年家里时,满眼都是妹妹,两个弟弟年纪太小,他照看弟弟还成,要与他们玩到一处就不大容易。
他跟荣哥儿两个年纪相仿,都读过些书,又没啥叫人受不了的臭毛病,玩起来格外投缘。到回家时,两个人已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
李百合、林氏并宋秀秀等人提前得着消息,在镇头等待,瞧见马车远远走来,再也按捺不住,快步迎上去。
亲人相见,又一番悲喜交集,圆圆从车窗里扑出来,钻进宋秀秀怀里不肯出来,荣哥儿抱住林氏的腰,母子两个大放悲声,柳大少爷搂住妻儿,不住劝慰。
鱼儿倒是爹娘一起寻她,因此早见着爹娘,这会子只等着回家去,瞧见他们模样,都有些个心酸。
和圳努力作出小大人模样,庄重道:“婶婶,小姑,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含芷已大哭着冲上来抱住和圳,“大哥……”
和圳慌里慌张地哄妹妹,哪里哄得过来?非但哄不乖含芷,就连宜安、含芳、含艾几个也哭着抱住他,几个人抱作一团。
如真傻乎乎地走过去也要抱,宋好年拎起他:“别捣乱,先家去,旁的事情过后再说。”
宋好年在外奔波,眼看着又瘦下去一圈,和圳吃过一番苦头,模样也不大好。百合跟昭仁日日在家悬心,昭仁连女学进度都顾不得,多亏将作那里盯得紧,她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去,也出不了大岔子。
姑嫂两个看着和圳,不住道:“瘦了,回家好好补养。”
和圳不好意思,左手拉含芷右手拖如真,两个小的跑得飞快,一溜烟扯着他奔回家中,常娘子等人也早早迎出来,见着和圳都道:“小殿下回家,可喜可贺!”
和圳踏进熟悉的院子,方觉这些日子以来颠沛流离的心有处安放,长长出口气,不知不觉中眼圈儿通红。
含芷摸出小手帕,踮着脚笨手笨脚地给哥哥擦眼泪,如真从荷包里掏松子糖喂给和圳,哄他:“大哥别哭,谁欺负你,我让爹打他!”
和圳拿着妹妹的帕子抹干净眼泪,对如真笑道:“欺负我的人,二叔已经替我揍过他们。”
如真严肃地点点头,胖下巴一颤一颤,惹得和圳忍不住伸手去摸。他手里还捏着含芷的手绢子,才要还给妹妹,只见含芷后退两步,一脸嫌弃道:“大哥,我才刚就想说,你身上好脏!”
和圳:“……”
要晓得那拐子夫妇可不会给和圳洗澡,他要把自个儿收拾体面,比吃饱还难。
回到宋好年身边后,倒是好吃好喝供着,也能洗澡,又新衣裳穿,可宋好年毕竟是个男人,未免粗心些,当日没发现啥不对,还是第二日和圳一醒来,将白生生的胳膊挠得一道一道。
宋好年问他咋了,和圳才说:“这些日子身上都痒得很。”
宋好年看那小红疙瘩十分眼熟,想了一时,恍然大悟:“虱子!”
和圳想起自个儿衣裳给拐子夫妻扒走,他们扔过来一套脏兮兮的衣裳,想是那时候他就染上虱子。难怪身上不舒坦,原来不光粗布穿着难受,还有这一层缘故。
这两日在路上,宋好年找药店配药,杀死虱子,又将和圳里里外外衣裳都换掉,脏衣裳全部焚烧,饶是如此,和圳还总觉得有虫子在自个儿身上乱跑。
含芷敏锐,一眼就发觉大哥与先前不同。
含芷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才刚还嘻嘻哈哈追着他们跑回来的几个妹妹,也都捂着鼻子道:“大哥,你好脏!”
天地良心,和圳身上一点儿怪味都没有,顶多有些药香。他抽抽鼻子,有些委屈。
百合早叫人准备好柚子叶水,笑道:“想是你沾了些坏人气味,洗个澡就好。”
和圳就着热水洗完澡,换上舒适柔软的衣裳,头发也洗得干干净净,保证没有把一只虱子带回家。
家里包好他爱吃的虾仁韭黄饺子,和圳跟弟弟妹妹们热热闹闹吃完饭,百合看他精神不太好,便赶他去睡觉:“往后要玩,多少日子玩不得,你快去歇一歇。”
和圳想去休息,又不敢去:这些日子他添了个毛病,须得身边有亲人在才睡得着。
前些日子他同宋好年在一处还好,如今回家,他都十来岁了,总不能还缠着二叔陪他睡。
和圳不说,宋好年光看他这几日情形,也能猜到几分,遂悄悄与百合说,百合也不拆穿和圳,对如真道:“你不是天天说想哥哥,同你哥哥睡去,可不许扰他。”
如真叹口气,他只想跟哥哥一起玩,并不想陪他睡觉。不过大哥好些日子没回来,看他怪可怜的,还是陪陪他好了。
和圳睡在暄软如白云的床上,怀里抱着软乎乎沉甸甸的小兄弟,如真早就断奶,偏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和圳无由就踏实起来,慢慢合上眼帘。
没多久,如真也睡着,两个人头挨着头睡得香甜。
外头百合跟昭仁这才听宋好年说明白这桩祸事来龙去脉,并他们这些日子如何奔波寻人。
昭仁咬牙道:“好贼子,不将他们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恨!”
百合也道:“杀千刀的,我都想去打他们几顿,单让他们在牢狱里,倒便宜他们!”
宋好年摸摸百合手心:“他们敢做下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就别想舒坦,锦衣卫有的是法子折腾他们,你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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