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取名字讲究排字辈,譬如皇室和圳他们这一代排“和”字,长平公主的儿女都得一个“宜”字,宋好年的孩子们则得“如”字。
越是穷苦人家越不大讲究这个,似百合姊妹三个,名字虽成套,可没有一个字挨得上,青松纵是男孩儿,也没有字辈可言。
前头刘掌柜翻书,翻出多少好名字来供青松选择,青松只是选不定,再加上月娘在旁出主意,他还想听听他大姐夫、二姐夫等人想法,越发乱糟糟。
等到儿子出生,给如纯一问,青松才想起他儿子还没名字,登时脸红,不好意思道:“你先叫他弟弟,过两日他就有名字哩。”
如纯点点头,伸手摸摸弟弟小手,婴儿两手紧紧蜷着,月娘有些紧张,怕如纯没轻没重伤着孩子。好在如纯手轻,在他手背上摸两下就不摸了。
如真很有经验似的品评:“比纯哥儿小时候胖。”
其实他记不得如纯出生时啥样,也不晓得从哪里听来一耳朵,仿佛大人一般对表弟评头论足。
青松失笑:“不如你胖。”
如真大乐,得意洋洋地把大脑袋凑到如纯跟前道:“听见没有,哥哥多厉害!”
如纯看他一眼,不理会,催他舅舅:“快些给弟弟想名字!”
不光如纯催,李篾匠跟朱氏闻讯赶来,一边喜气洋洋地接待亲朋好友,听得满耳朵多福多寿一类吉祥话,一边也发愁:“青松,你想好名字没有?”
青松皱着眉:“大姐夫,你说挑哪个好?”
宋好年接过他手里那张红纸一看,上头满满的好字,看了一阵,指着一个字道:“我看这个极好。”
左右那些名字就没一个差的,青松不过缺个人帮他拿主意,宋好年既有主意,他忙不迭听了,与众人道:“就叫李斐。”
宋好年指的是个“斐”字。
识得字的人都叫好,“这孩子将来说不定能读书当大官哩!”
“青松已是大官儿,这孩子前程还能差?”
朱氏偏要显示一下她不好糊弄,咂嘴道:“听着像个土匪,这个字当真那样好?”
她老人家早就预备好一堆“长寿”“富贵”“金根”等着青松来讨教,谁知青松竟没问过爹娘,直接把个老丈人顶在前头,拿着老丈人取的名字当宝,朱氏不禁心中愤愤。
李斐有了名字,人都叫“斐哥儿”,李篾匠跟朱氏半辈子牵挂总算有了着落,看着大孙子就好似看着个凤凰蛋。
等洗三的宾客散了,老俩口还挪不动步子:这一挪出去,天晓得下回啥时候还能瞧见孙子。
朱氏刁钻几十年就罢了,就连李篾匠也耍起小心思,青松真是哭笑不得,与他们道:“这两日我们正收拾你们屋子哩,爹娘,你们去看看还缺啥,我一会子使人去买。”
他得头生子,卫所里头也放假两日庆贺,身边跟着几个跑腿的锦衣卫,他打算培养成心腹,使他们做些琐事也无妨。
青松不忘给月娘表功:“月娘发动前,还想着叫弹棉花的人来给你们弹两床新被子,谁知当日就发动了,如今只好先用旧被子,过两日我叫他们来弹新的。”
只要能住在儿子家中,每日看得见胖乎乎的大孙子,老俩口还有啥不足?
李篾匠连声道:“旧的也没啥,弹新的给斐哥儿用,我们用不着!”
青松忍笑:“大姐才与我说不许给斐哥儿用新棉花被子,怕棉絮堵着他口鼻,你们只管用,少不了他的。”
兰妞带老俩口去他们屋子里,月娘管家是一把好手,虽没有多少装饰,却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大方,李篾匠有句话憋住没说出来:比老婆子收拾得好。
两人来时就带着几身随身衣裳,旁的东西屋里都一应俱全,就是被褥薄些,不过如今天气还过得去,要是再冷些,就得换厚棉被、生火盆。
原本家里打了一台炕,为着月娘坐月子,把那屋子做了产房,青松想着爹娘年纪大了耐不住寒,还没等儿子出月子,就叫弹棉花的人来。
县里弹棉花手艺顶好的父子俩都姓陶,青松把人请来给爹娘弹棉被,自个儿还得回去当值。
晌午时候太阳大,虽说已是冬日,人身上依旧出汗,尤其两个弹棉花的匠人,豆大汗珠不住往下滚。
兰妞端水给两人喝,那父子俩一尝,道:“这异香异气的,就是他们说的玫瑰露?”
兰妞笑道:“是哩,屋里还有,你们要喝着好,我再去冲些。”
朱氏在屋里听见,大声咳嗽,兰妞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却听月娘声气道:“你别光给人水喝,不顶饱,两位师傅要是饿了,你给弄些点心。”
“哎!”兰妞高高兴兴地答应。
她们做丫头的,也指望跟个大方好相处的主人家,这两年兰妞慢慢长大,晓得在宋家做事情是修不来的福气,就是月娘,脾性大些,但只要做事不拖沓,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刻薄人。
唯独朱氏这老太太,又小气又孤拐,还总要在兰妞跟前摆官家老太太威风,兰妞嘴上不说,心里也不大待见朱氏。
她是主人家亲娘,她吩咐得听,可兰妞心里咋想,谁也管不着。
月娘月子里常喝鸡汤,原本喝不完的,兰妞也能分得一碗,谁知朱氏瞧见几回,就与月娘嘀咕:“她个小丫头片子,哪里配吃鸡汤?你多吃些,好下奶,别亏着我孙子。”
月娘道:“我没亏嘴,那些个鸡汤吃不完也浪费,不如让兰妞吃了。”
朱氏眼珠子一转就转出个馊主意:“那也不给她!给青松送去!”
她说干就干,青松每日得着鸡汤还摸不着头脑,不过家里送来他就吃了,也不当啥。
兰妞不是馋那口汤,她就是不忿,一样都是人,人家青松、月娘还认兰妞是雇来帮忙的,一锅做饭,隔三差五给她两块衣料,偏朱氏出身最苦,最是她看兰妞低人一等。
按着朱氏的想头,兰妞就该吃他们吃剩的饭:“我们才吃上,她也跟着吃,这是哪家子的道理?”
亏得月娘虽在月子里,也没把家里大小事全交给朱氏,兰妞才没沦落去吃剩饭。
兰妞又没签卖身契,她哪里肯受这等闲气?背人恨恨地想:往前一二十年,你老人家还吃剩饭哩,倒有脸刻薄我!就是不看我是雇来的,只看我们宋娘子派我来,也轮不到你磋磨。
朱氏非但克扣兰妞,在旁的事情上头也没少指手画脚,兰妞早想给她个好看,又碍着自家是丫头,她是主人家,才勉强忍住。
这会子月娘不软不硬给朱氏碰个钉子,兰妞自然称愿。她高兴了,朱氏就不高兴,心说月娘不会当家,还伙同兰妞个小丫头片子顶撞她,想要大声说几句吧,斐哥儿忽然哭起来,她老人家只好咽下不快,急忙去看心肝小宝贝情形。
那弹棉花的儿子一边吃核桃酥一边与兰妞攀谈:“你们认不认得青柳镇上宋家?”
“哪个宋家?”
“就是西头宋家,叫宋好年的。”
兰妞道:“那就是我们家,这家子管宋爷叫大姐夫哩。”
弹棉花的儿子笑道:“我就说,果然是你们家!”他回头假意抱怨他爹,“当日我说求你给我说那宋嫂子的妹子,你偏不答应……”
兰妞从前在别处见过这两个人弹棉花,只不大熟,连忙问:“你认得我们娘子?”
老陶师傅瞪儿子一眼,笑呵呵说:“早些年见过,也没多熟,别听他瞎说。”
小陶师傅嘿嘿笑道:“我可不是胡说,当日你们家精穷,宋嫂子好容易攒起点棉花,叫我和爹去弹被子。我记得分明,那老被子的棉花都板结得快用不成哩,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弹松。”
兰妞不相信:“我们家还有那样难过的时候,我不信。”
“你还别不信,你回去问问宋嫂子,当日她是不是给我们端水来着?我当时就说这嫂子是个好人,生得也好看,她家里要是有个姊妹,我能娶到就好哩,我爹偏不答应。”
小陶师傅说着摇摇头,“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啦,要是娶了她妹子,我娃儿都该几岁哩。”
兰妞抿抿嘴:“我们家二姑奶奶嫁给杨捕头家,三姑奶奶嫁到汪家,就是前几年城里开饭店那个汪家。”
她有些看不上陶师傅父子身家,觉着配迎春、腊梅都差了些,却不晓得当日李家姊妹也没比陶家父子强多少。
小陶师傅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那就好,我就是看着你们家老太太眼熟,才想起来这回事——当日我还肖想你们家姑奶奶好几日哩。后头没过一两年就娶了亲,我媳妇也挺好看,就是个母老虎,脾气大得很,我娃儿都三岁哩。”
兰妞扑哧一下笑出来,她原还防着这小陶师傅胡乱攀扯,原来人家早就娶亲生子,不过说笑几句,遂放下戒心,又给两人续些水:“既是熟人,你们慢慢吃,歇会子在做活,我进去帮忙。”
说着走进屋里,将陶家父子的事情当新鲜讲给月娘听,月娘也没经过宋家发达前的情形,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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