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生日这几天,天气转凉,铅灰色云层低低压下来,看着快要下雪。
外头刮大风,屋子里烧起火盆,一点儿也不冷。不过孩子们都爱待在东厢,往炕上一坐,便是穿少些也无妨,腿上身上都热乎乎的。
百合往大炕角落里放一罐温水,滴两滴玫瑰花露,外头拿个竹编罩子一套免得打翻,屋子里就不燥得慌,走进屋里,满室清香。
文娃娘提个篮子进门,先见黑虎从它的窝棚里爬出来摇尾巴,李丑娃正在倒座里几个人烫酒吃,笑着招呼:“人都在东厢哩。”
文娃娘绕过影壁,就见东厢门口挂着厚厚棉帘子挡风,可挡不住里头一阵阵笑声。
她掀开门帘一走进去,只见满屋子穿红着绿的小娃娃,戴着明晃晃的金项圈玉佩饰,晃得人眼睛发花。
百合穿着件水红色小袄,下头葱绿撒花裤子,颜色鲜亮,也没穿裙,头发挽成个油光水亮的发髻,正坐在炕沿上看和圳画花样子——和圳学过画画,画花样子不在话下,比宜安还画得好。
宜安不服气道:“你一个男孩子,做什么会这些东西?”
和圳道:“皇爷爷还给祖母做小屋子玩,爹也给娘画扇面,我怎么就做不得这些个?”
兄妹两个斗嘴,引得宋好年直发笑。
如真大脑袋枕在宋好年腿上,小身子正一扭一扭,两只脚不断蹬着杏儿,杏儿跟含艾左右抓住他脚一通挠痒痒,如真登时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要断气。
亏得这屋子大,炕也宽敞,才装得下这么多不肯老实的孩子。
含芷跟含芳玩羊嘎哈啦,顾得上沙包就顾不上骨头,正满地拾沙包,急得一头汗。
忽然沙包掉在文娃娘脚边,含芷急忙去捡,一抬头瞧见文娃娘,眨眨眼睛:“二婶,有位婶婶找你。”
文娃娘不清楚这些个娃娃到底都是谁家的,但晓得宋好年兄弟家的娃娃,个个都是宝,听见叫婶婶有些不自在,忙道:“我新弄了些东西,带给你们尝尝。”
百合跟宋好年连忙起身请文娃娘坐下,叫兰妞倒蜜茶,兰妞几个在厨房烧红薯吃,听见吩咐,端过来一壶蜜茶,再添上几个红薯:“才烤好,好吃着哩。”
红薯烤得热腾腾流蜜,外头焦香,瓤肉金黄,一股甜蜜蜜的气味飘荡开来。
文娃娘也从篮子里拿东西放到炕桌上,笑道:“你同我说,豆腐店要开得长久,要把豆腐做好,要开得红火,还得叫人觉得新鲜。这几日我才弄了个香煎豆皮,你们尝尝味儿。”
不用她多说,香香辣辣的味儿早把孩子们招过来,小的那几个爱吃甜,和圳自诩是个男子汉,不肯总跟弟弟妹妹们一样吃甜食,瞧见煎豆皮眼前一亮。
这东西说是豆皮,其实是用大米跟绿豆磨出浆来,蒸成软糯豆皮,两块豆皮上下包裹糯米混着香菇、猪肉丁子,煎出来撒上葱花就能吃,爱吃辣就再抹一层辣酱。
百合咬两口,笑道:“这糯米咋这样香?”
文娃娘说:“我往糯米里头拌了些猪油,越煎越香。”
百合又问孩子们:“你们吃着咋样?”
和圳点头道:“很好。”
他小人家惜字如金,在自家长辈跟前还能撒个娇,当着外人的面未免矜持起来。宜安倒是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好吃,就是放到御膳房也不差。”
御膳房那可是给皇爷做饭的地方!
文娃娘腿一软,连忙道:“哪能跟御膳房的老爷们比?不过我胡乱弄的,你们吃着好就好。”
宜安道:“御膳房哪道菜我没吃过?不过就是那样,婶婶,劳烦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做的,回头我教他们做去!”
文娃娘迟疑着看向百合,百合点头,她便细细告诉宜安。
中间宜安不时问“为什么绿豆要泡两个时辰?”“加咸肉行不行?”一类问题,文娃娘通没想过做饭就是做饭,还有那么些为什么,汗都下来了。
过后一想,万一这个小贵人真个让御膳房的老爷做出来呈给皇爷,那算不算皇爷也吃过她家菜?文娃在京城里头,也能过得好些。
文娃娘这回来其实还是为着徐彩文已好几个月没有写信回来,只好眼巴巴来问百合。
宋好年道:“文娃跟青松两个,去辽东给朝廷当差,我算着顶多腊月头上他们就能回京城,你先别着急。就是今年不得回来过年,你要晓得。”
“他们给自个儿挣前程哩,几年不回来也寻常。”文娃娘点着头,其实还是着急,“就是这寒天冻日的,也不晓得他小兄弟两个受冻不曾。”
她不大晓得辽东情形,宋好年倒是听信王世子说起过,这会子瞒下辽东苦寒不提,只道:“他们可不是光棍两个去辽东,还有好些人马跟着哩,辽东也有锦衣卫卫所,且委屈不着他们。”
几十年前,大明边军吃掺沙子耗子屎的粗粮,用柳絮填的棉袄,柳絮这东西不保暖,多少人没在沙场上战死,反在营盘里冻死。
后头皇爷说,苦谁也不该苦保家卫国的勇士,从上到下杀得贪官血流成河,又裁减宫中用度,那年宫中连银霜炭都没有,宫女们俱被黑炭熏得眼泪汪汪,庆贺活动完全取消,除夕宫宴,文武百官一人一碗薄粥,连皇爷跟娘娘也不例外。
到如今,边军衣食丰足,打仗都格外有力气,周边陆上已打得服服帖帖,但凡有点建功立业野心的男儿,都盼着征海外。
这话就远了,且说青松跟文娃两个去辽东办事,路上虽辛苦些,到底能得着功劳,算是陈彬对他们照顾。
换做别的上司,或是看他们年纪轻轻便不肯用,又或是怕宋好年溺爱小舅子不敢用,那青松真个要废在锦衣卫,只怕要靠抢别人功勋才能升迁。
可抢来的功劳岂能长久?皇爷留神过青松,到时候一眼就能看穿,从上到下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青松文娃两个这一遭出去,家里人虽悬心,也不能不让他们去。
青松有媳妇,月娘三五不时往家写信,家里人还能得着消息。文娃光棍汉一个,几个月没音信,也难怪他娘急成这样。
百合索性把文娃娘心上头等大事拿出来与她说道:“月娘写信来,道她嫂嫂想与文娃说个姑娘,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这个婆婆满不满意。”
果然文娃娘眼前一亮,急道:“啥样的姑娘?”
百合想了想,开箱子取信说:“我慢慢说给你。”信里说得清楚。
徐彩文乡下出身,身后又没个当郡王的姐夫,不过他跟青松亲如兄弟,跟沐三关系也好,信王府、沐王府都很肯照看他,在京城里,他也算得上年轻有前程的单身汉。
他的婚事,实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读书人家的闺女,只怕人家看不上他是个武职粗人不肯嫁;商户人家闺女哩,又怕那家子看上他锦衣卫身份,投机取巧。门第太低,对他将来没有助力;门第太高,人家又看他不上。
因此月娘的大嫂相看好几个月,也没一个四角俱全的。
文娃倒也不着急,他说:“我如今还在青松家里住着哩,连个自个儿家都撑不起来,人家看不上我原也寻常,再过一两年我能在京里买个小房子,再成亲也不吃。”
他想着他才二十来岁,当初宋好年娶百合时,都二十四五哩,成亲虽迟些,可大年嫂比镇上媳妇子都强。青松就想着,哪怕自个儿成亲迟些,也要寻摸一个好姑娘。
他不急,他娘可着急上火,整夜整夜睡不着,睁眼就与文娃爹道:“昨儿晚上我梦见婆婆来骂我,问我为啥还不给文娃娶媳妇,她啥时候才能见着曾孙子。”
文娃奶奶早死了多少年,文娃娘早年才嫁过来时给婆婆教训过,见着婆婆就怕得发抖,这些年好容易好了,一朝梦见,又难受起来。
文娃爹道:“他人在京城,定要娶个京城媳妇,京城姑娘哪里是好娶的?乡下地方寻媳妇倒简单,你要不觉得委屈了咱儿子,就随手给他寻摸一个。”
文娃娘自然还是指望文娃娶京城姑娘,只得抽抽鼻子,起身做活。
文娃爹寻思半晌,到底买刀纸去给他娘上坟,蹲在坟前道:“娘,文娃年纪还不算大哩,回头他娶个好媳妇,不上几年一准儿有一堆娃娃管你叫老太。我媳妇胆小,你要托梦就找我,别骂她。”
月娘大嫂可巧也姓李,李氏娘家是京城老户,自打成祖那时候跟着从南京迁到北京,几百年再没动过。
李氏娘家如今也是军户,很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姑娘,这回想说给文娃的,就是李氏一个姨表姐的闺女。
自来说媒的人,只说好话,不说坏处,你便有三分好处,他们就能给你夸到十分,月娘没见过那姑娘,只把她大嫂的话原模原样写来,请文娃娘自个儿拿主意。
文娃娘一听是李氏外甥女就愣神:“这辈分差了点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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