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约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许多年前,青州河畔,一个荆钗布衣的女人捣衣时总是喜欢喃喃吟唱《红罗襦》。
《红罗襦》,诉相思。那是她的丈夫为她填的词。他远行游学,留她一人在家中空守数年。那时她想,红罗襦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她远行的丈夫必然归家有期。
岁月悠悠,风流云散,他从籍籍无名的书生,变成朝中可聚散流沙的中书令人选。
而她,十五岁嫁他为妇,将爱慕思愁深藏在腹,将青春抛给无尽苦等,将年华堕入夜夜空梦。
等来的,是他高中探花,是他携着一名青楼女子荣归故里,是他在倾盆雨夜的一纸休书,是裴氏令人乱棍打死了她腹中骨肉!
疼!好疼!她蜷缩着捂住小腹,冒出一身虚汗。许多年过去了,他挥笔写下的休书让她疼,他清冷无情的眼神让她疼,她腹中滑掉的孩子让她疼。
刻骨铭心,入了魂。
娆荼蛾眉紧蹙,她不能死,她早已死了一次,那年雨夜荒郊,被野狼的嚎叫声惊醒过来的,早已经不是许蘅。
她是娆荼,血仇没报,她怎能死?
浑身仿佛在火上炙烤,每一处伤都火辣辣地疼,她动了动手指,悠悠睁开眼睛,四周是一间精致暖阁。
她微微转过头,朦胧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侧身立于一扇巨大的琉璃窗前,他将手撑在窗栏上,面对窗外风雪乱舞,眼神清明而幽远。
娆荼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多年后她忆起此景,亦是恍若梦幻。
那人就站在窗前,带着一股清淡气度,宁静致远,与窗外狂乱的风雪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没有看到山鬼,娆荼心中生了戒备,强撑着想要坐起,却在撑起一半时重新跌落回床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
那人转头,背后是漫漫风雪,他对娆荼微微一笑,“你醒了?”声音徐徐飘至,仿佛花香,诱人却无迹。
娆荼方看清他的脸,俊美到极致,适才在他眼中的清明幽远早已不见,他笑如初春之风,温煦中带着些阴柔的意味。
“五王爷?”娆荼皱了皱眉,一时忘记了该有的礼数。
萧彦宁笑道:“怎么,娆荼姑娘觉得很惊讶?”
“……多谢王爷相救。”娆荼何等聪明,立即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一笑:“不必,姑娘是人间绝色,任谁都不忍见你流离风雪。”
娆荼垂眸道:“王爷可能会因此惹上一些麻烦。”
“哦?”他笑,“本王爱醇酒,爱美人,爱漫漫风雪,爱灼灼桃花,爱世间一切可爱之物,谁能奈我何?”
娆荼心中微动,顿了顿道:“王爷洒脱肆意,小女子却为红尘纷扰。”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个小厮通报:“王爷,黄门郎沈大人求见!”
萧彦宁含笑看着娆荼,“见或不见,姑娘以为如何?”
娆荼淡淡道:“劳烦王爷。”
“好,我便帮你打发了那薄情之人。”
萧彦宁从墙上取下一把佩剑大踏步出门。王府门外,沈筑披着素白披风跨在马上,火光映照下,他整个人苍白而清冷,眼神之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肃煞。
萧彦宁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沈大人好大的阵仗!这是要来我这里抢劫?”
沈筑翻身下马,“在下来接一个人。玉和楼,娆荼。”
萧彦宁叹了一声,“你来晚了,世上再无娆荼。”
沈筑有片刻怔忡,他捂住胸口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蓦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低哑道:“她就算是个死人,我也要将她带走!”
萧彦宁微微一笑,带着探究的意味:“为什么?她是沈大人的什么人?我恍惚记得,娆荼姑娘之前在沈大人府上的时候,没名没分,就算是死了,也入不了沈大人的祖坟吧?”
沈筑沉声道:“我要见她。”
“嗯,我偏不许呢?”
“五王整日无所事事,偏爱管别人的家务事?”沈筑眸中阴云翻滚。
萧彦宁笑了笑,“铮!”的一下拔剑出鞘,“沈大人文采风流,不知功夫是否也出类拔萃?你我不妨较量较量。”
沈筑眯了眯清俊的眸子,从一名佩刀侍卫腰间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倒握在手中朗声道:“好!五王既有雅兴,沈某奉陪!”
杨谦神色大变,上前在沈筑耳边劝道:“大人,您身上有伤……”
“下去!”
杨谦迟疑了一下,对萧彦宁拱手道:“沈大人身负重伤,王爷便是得胜,亦有胜之不武之嫌,还请王爷三思。”
萧彦宁冷笑:“什么时候,沈大人的侍卫也敢这么跟本王说话了?沈大人何等清高傲世,连手底下的奴才也这么不懂规矩?”
急促的蹄声刺破僵持不下的气氛,一人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今夜五弟府前好生热闹!”
蹄声由远及近,一人从风雪长巷中骑马奔来,到府前勒紧马缰绳,神色间颇带些嘲弄。
萧彦宁咧嘴一笑:“今天刮得什么风,将三哥都给刮来了?”
正是前些日子获封瑜亲王的三王萧彦烈道:“刮的西北风,五弟的府邸正处本王西北向,所以闻到些血腥味,过来看看。”
沈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意味,他对三王抱了抱拳,“瑜亲王驾临,沈某本无意怠慢,只是现在有一件要紧事要与五王处理,得罪莫怪。”
瑜亲王道:“沈大人有什么要紧事,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府中走丢了一名女子,特来五王府上讨要。”
“哦?是那位不输公孙氏的美人娆荼?”
“正是。”
瑜亲王疑惑道:“我恍惚听说,沈大人受了重伤是与那女子有关?”
“此事是沈某的错漏,与娆荼无关。”
“原来如此,本王还在想那女子忒也胆大,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昨日特意从京兆尹处讨了一张批文,欲将那娆荼抓捕归案仔细审问。”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宣纸。
萧彦宁冷眼旁观,笑意玩味。
瑜亲王道:“五弟,既然那娆荼在你府上,还是请她出来,随我去一趟京兆府销案。”
萧彦宁将手中长剑横举在眼前,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扣,长剑颤若龙吟,他缓缓道:“三哥事务繁重,竟然还有闲心管这些琐事,兄弟真是佩服。”
瑜亲王脸色微变,“五弟此话差了,沈大人乃是天下十万才子之首,朝中重臣,他身受重伤,本王岂有不问不闻之理。”他顿了顿,继而一笑道:“五弟是个天下第一富贵散人,父皇政务繁忙,五弟不替父皇解忧便罢,可不要再多生事端。”
萧彦宁哈哈一笑,旁若无人道:“事端?不知兄弟我生了什么事端。倒是想请教三哥,销案之后将娆荼姑娘送往何处,不会是沈大人府上吧?”
瑜亲王举起手中京兆府的批文,沉声道:“五弟既如此冥顽不灵,那本王就亲自入府请娆荼姑娘出来了!”
萧彦宁冷哼一声,站在府门正中,双手拄剑而立,“三哥有京兆府批文,恰好本王手中也有一份十几年前宣州府衙的批文,此事干系重大,沈筑,你可敢一看?”
沈筑心中猛然一跳,他强作镇定,风轻云淡道:“请五王赐教。”
山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萧彦宁身后,将一份泛黄的帛书交到他手中,萧彦宁展开那帛书略看了看,对沈筑招手,“请沈大人来鉴别一下,此物是真是假。”
沈筑尚未动作,瑜亲王已经率先跨步上前,萧彦宁将那帛书收入袖中,淡淡地道:“此物,三哥看不得。”
瑜亲王面色越来越冷,“既与娆荼有干,本王为何看不得。”
萧彦宁笑看向沈筑,“沈大人,你当如何?”
沈筑振袖朝瑜亲王作了一揖,“多谢亲王体恤,请容沈某独自前去。”
瑜亲王怫然不悦,过了半晌才道:“既然是沈大人的私事,本王不看便是。”
沈筑道了声“多谢”,走向萧彦宁,从他手中看到那份泛黄帛书,是十五年前宣州府衙的批文,上面写着“常孝山之女,发配苏州教坊司为官妓,终生不得出”的字样。
沈筑握紧了袖中双手,他有些迷惘糊涂,那几行字就好像刀子一样直扎到他心理,否认那个他本已经十分坚定的猜测。
娆荼若真是许蘅,为何会有这份批文?为何样貌半点不像?
可若不是,她受伤时呢喃悲哭的《红罗襦》是为何?那月牙坠子里刻画的“蘅”字又作何解释?他缓缓摇头,神色一时间琢磨难定。
萧彦宁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轻细声音道:“娆荼是罪臣之女,这个身份若闹得人人皆知,别说本王,就是瑜亲王也救不了美人。”
沈筑不言,看向旁边的山鬼。
山鬼被看的七上八下,低下脑袋道:“沈大人,我们姑娘被动了刑,折腾得不成样子,现在真是不太好。”
……王府厢房内,烟香玉暖,娆荼看着琉璃窗外大雪,身上烫得难受,紧紧拧着眉。
她唤了几声“山鬼”,小丫头柳杏从门外进来,“姑娘,山鬼姐姐不知去了哪。”
“扶我起来。”
柳杏忙将她扶起,“姑娘受了外伤,失了很多血,索性没伤筋动骨,大夫交代了,姑娘需静养一段时日。”
娆荼不理会这些,只是一昧问:“沈筑是一人前来,还是带了侍卫?”
“听声音,门外好像来了很多人。”
娆荼冷冷一笑,有气无力道:“他打量着来王爷府抢人么?扶我出去……”
“姑娘,你的身子要紧……”小丫头没说完,被娆荼犀利的眼神堵回了剩余的话。
柳杏没办法,只好用大厚披风将娆荼裹得严严实实,又唤了几个小厮,将娆荼扶上轿子。
软轿晃晃悠悠走了半柱香时间,娆荼听到一个惊讶声音喝道:“柳杏!姑娘身子弱,你带她来干什么?”
是山鬼的声音,娆荼勉强睁开眼睛,车帘却被一下扯开,风雪冷气迎面扑了进来,她看见一双焦虑的眸子。
沈筑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大怒,这可是看到这样凄绝清弱的娆荼,他的心突然开始狠狠地疼。
“你……如何?身子既不好,出来做甚?”他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中的温柔多于斥责。
娆荼的目光从他脸上飘过,最终落在萧彦宁的身上,她凄然一笑,“王爷,我给你惹麻烦了。”
萧彦宁眯了眯眼睛,“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话音刚落,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朗朗传来:“五哥哥一向怜香惜玉,可惜这次拼错了人。”
在场众人,除了沈筑皆回头望去,却见巷弄深处驶来一驾马车,车身华贵,车角四处悬着四盏琉璃灯,在风雪中越发显得凄迷。
从车中走下来一位身穿鹅黄锦缎的女子,环佩叮当,贵气逼人。萧彦宁悠然道:“浔阳,我记得你的府邸可不在我西北向,怎么?也闻到血腥味要来凑个热闹?”
正是浔阳公主的女子展颜一笑,娇若春花,“虽没闻到血腥味,不过却听到闹声。五哥哥府前动静不小。”
她抬步走向娆荼所在的轿子,瞥了眼站在轿子外、将关注全落在轿内的沈筑,眼中顿时浮起一股说不清的怨愤,“沈大人,你好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沈筑微微皱眉,落下车帘转身对浔阳道,“微臣见过浔阳公主。”
浔阳公主嘴角泛起淡笑,“沈大人为了个青楼女子,当真要搅得全京城都不得安宁。”
沈筑缓缓道:“微臣并无此意。”
浔阳冷哼一声,指着轿子里面阴恻恻道:“你无此意,那便是她有此意了!娆荼,你还不出来,难道要本宫给你见礼吗?”
轿子里半晌没有动静,娆荼使劲咬牙坐起身,忍者浑身伤痛钻出轿子,风雪满面,她摇摇欲倒,沈筑扶住她的手斥责道:“出来干什么?站不稳就别逞强!”
娆荼没有看他,事实上,自从沈筑出现,她的目光就从来没在他身上停留过,便是第一眼的无意撞上,也只是无喜无嗔,那藏于里面的冷漠轻淡,让沈筑几乎要发狂。
她冷冷挣脱沈筑的搀扶,咬牙走到浔阳公主身前,矮身行礼道:“娆荼见过公主殿下。”
浔阳公主见她面色惨淡,凄艳中隐露妖娆,心中更加升起厌恶,扬手往她脸上狠扇了一巴掌,“贱婢无礼!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娆荼跌倒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白雪地上顿时红梅簇开。
沈筑又惊又怒,大踏步上前将娆荼拥入怀中,回头对浔阳公主怒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沈筑之伤,无关娆荼!”
浔阳一笑:“我管教自己的奴才,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沈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沈筑不言,抱着娆荼的手在微微发颤。
瑜亲王在一旁道:“浔阳不得无礼,娆荼姑娘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奴才?”
浔阳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娆荼原本出自姑苏醉月楼教坊司,醉月楼的老板为讨好京城玉和楼的东家,将娆荼转赠给玉和楼。玉和楼东家宽待她,许她自由出入。可她并不是自由身,如今她的奴籍在我这里,你说,她是不是我的奴才?”
沈筑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浔阳手中宣纸,思绪乱成一团,姑苏醉月楼,姑苏醉月楼……她竟真出自姑苏醉月楼!
浔阳公主看向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萧彦宁,略带得意道:“五哥,你觉得这个女子,我带的走带不走?”
萧彦宁看向漫天风雪,叹道:“这雪,越下越大了!”
沈筑缓缓道:“沈筑斗胆,请公主将这张奴籍转让给在下。”
浔阳莞尔一笑,“转让?黄门郎,你觉得本宫很缺钱么?”
沈筑平静道:“公主当然不缺钱,但想来,也不至于缺一位命悬一线的勾栏女子。”
浔阳冷笑:“但我缺个可以给我跳舞解闷的,沈大人,我早先将此女送给你,你却不懂得珍惜,将她弄成现在这副遍体鳞伤的模样,你说,我还怎么敢重蹈覆辙呢?”
娆荼昏昏沉沉,听着四周的声音,并不真切,她强行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娆荼是公主的人,请沈大人将我放开。”
沈筑愣了片刻,低头看着怀中女子,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眼神清冷而带着绝望。
他被这样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顿时浑身力气好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浑浑噩噩的躯壳。
娆荼最终被浔阳公主的人带走,他独自蹲在原地,失魂落魄。
瑜亲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人安心,浔阳脾气不好,本王会尽力周旋,定将娆荼姑娘好生归还给你。”
沈筑愣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对瑜亲王道:“不敢劳王爷费心,今夜叨扰王爷,已觉万分难安。”
瑜亲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跨上马背自回府去了。
沈筑安静坐在五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上,缓缓闭上眼睛,心间实在是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萧彦宁提醒道:“沈大人这是打量着要赖在我府前了?娆荼姑娘已经被浔阳那丫头带去了,你该去浔阳府上闹。”
沈筑闭目养神,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他脑中浮现出来全是娆荼对萧彦宁的一笑,他心间酸涩苦闷,自问,她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
该死的女人!就算真是宣州府尹罪女,真是出自姑苏醉月楼,也必然与许蘅有牵连,否则那耳坠上的蝇头小楷如何解释?
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萧彦宁见沈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索性也坐在他身侧台阶上,絮絮念叨喋喋不休,“沈大人,今日这么一闹,明日朝堂上定然不得安宁!”
“你说这接下来京城里会不会盛传,说黄门郎沈筑与五王萧彦宁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连瑜亲王和浔阳公主都赶来劝架。”
“明日,京城的风雪才真正要来了……”
……
沈筑终于受不住他的碎碎念,开口冷声道:“王爷放心,京城风雪起,第一个倒霉的一定是你。”
萧彦宁苦笑一声:“不是,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打量着我不受父皇待见,所以卯足了劲欺负本王?”
沈筑淡淡道:“五王爷贵在有自知之明。”
萧彦宁长叹一声,“本王觉得十分委屈。”
沈筑终于正眼看向他,“皇上龙体欠安,五王私下要谋划什么,应当尽快。”
萧彦宁笑眯眯道:“沈黄门此话何意啊?”
沈筑站起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身风骨冷秀,他缓缓道:“在这京城之中,沾惹上权利二字,有谁能独善其身?”
说罢,踏入风雪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彦宁望着他的背影,眸光中闪过一丝浓重杀意,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然而沈黄门却做遗世独立之态,究竟是在待价而沽,还是向来心高气傲?”
他起身回府,关上府门后大笑了一声,“风雪将至!”
娆荼被带到公主府,浔阳从宫中请来太医,忙里忙外折腾了几天,她的身子渐渐好转,不再发热。
这些日子,她在鬼门关转了几圈,数次濒死,神思更比往日清明,心里清楚那夜风雪中发生的事情定然另有高人操纵。
这日她在屋内浸泡药浴,独山鬼一人在旁服侍,山鬼低声道:“姑娘,我那夜取来的宣州府尹批文,是主子给我的,让我交给五王爷。”
“山鬼,你有没有见过你主子的真面目?”娆荼闭着眼睛淡淡地问。
山鬼一边将沾了药水的棉巾贴在她身上的伤口,一边道:“没有,别说我了,就连部内其他死士,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主子的真面目。”
娆荼微微一笑,“他很有本事,能将姑苏醉月楼的奴籍送到浔阳公主的案前,并且让她相信我是真的出自那里。看来,是我小觑了你主子的能力。”
“主子说,经此一闹,沈大人就算还心存怀疑,也不必太过于忧心了。”
“那你的主子呢,他帮我,究竟要得到什么?”
“主子说了,他不会为难姑娘,一切但凭天意,姑娘放心便是。”山鬼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对娆荼道:“前几天姑娘昏迷的时候,五王爷、瑜亲王、浔阳公主和沈筑都被叫到御前问话,为了那晚的事,皇上着实将五王痛斥了一顿。”
娆荼从水雾中睁开眼睛,“五王萧彦宁,我欠他一份人情。”
“说来,五王爷也真是憋屈的慌,因他生母是个罪妃,皇上一直不待见,将他发放边疆待了几年,后来怕他翅膀硬了,又下旨召回。在京城无所事事,几个皇子都封了亲王,独他没有封号,只是个郡王。”
娆荼没有说话,却听外面丫鬟匆匆来报:“公主殿下驾到。”
那丫鬟话音刚落,浔阳公主就跨进了屋内,山鬼匆忙将一件衣服披在娆荼身上。浔阳瞥了一眼,冷冷道:“捂什么?男人面前尚且放得开,还怕本宫看去?”
娆荼垂眸道:“贱妾污秽一世,恐脏了公主的眼。”
浔阳公主在椅子上坐下,“收拾一下,沈大人明日会来娶你过门。”
娆荼一愣,脑中一片空白。
“娆荼,这份机缘是本宫送给你的,你要知道珍惜。你的身世我略知一二,不过有些事情,是你搞错了。”
娆荼道:“请公主赐教。”
“沈黄门之父的确在钦天监担任过监正,不过出了那句谶语的,不是沈黄门之父,当年的沈大人在那谶语之前就已经离职归乡,你要报仇,却也不该找沈筑。”
娆荼心念百转,知道这位公主对她之前所编造之事深信不疑,便问:“此事,公主是如何得知?”
“自然有人告知,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本宫也查过档案,当年钦天监谶语的确与沈筑之父无关。说起来,沈筑之父当年离职归乡,似乎另有隐情,但与你无干。”
娆荼的眸中漾起一丝异样,“沈大人……他娶我过门,此于礼法不容。公主既知我是罪臣之女,日后东窗事发,只怕连累公主。”
“礼法?本宫的懿旨就是礼法。娆荼,本宫要你嫁给他为妾室,是要送你一份与裴氏周旋的底气。你若能帮本宫除了裴氏那根毒刺,我便能帮你父亲翻案,为你削去奴籍。否则,你就永远是罪臣之女,知道么?”
娆荼低眉道:“贱妾之前误伤了沈大人,只怕他再也不愿见我,怎……怎还会愿意娶我过门。”
浔阳公主面上露出几分阴骘,话中颇含酸意:“他如今可是很喜欢你……你不知道吧,沈大人要娶一名妓的消息传出后,国子监群儒激愤,骂他枉为天下才士之首,齐齐在我父皇面前上谏劝阻。可他倒好,竟在圣前撂下一句话,你可知道他是何等胆大包天?”
“贱妾不知。”
浔阳哼了一声,“他道,我沈宴冰入仕多年,两袖清风,如今只是想给那女子一个名分。若这身朝服不许,那便脱了;若这顶官帽不允,那便摘了!呵呵,好个沈黄门!真是好大的口气!”
娆荼心间微涩,她能想象出沈筑说这句话时流露出的让人心颤的霸道,他向来是这样的人。安于世故,却也偶尔惊世骇俗。
她不由微微抬起头打量浔阳,她知道,这位高贵的公主,无论在沈筑面前是何等颐指气使,究其根本,还是卑微的。
爱上那样一个薄情郎,就算是高贵的公主,又能怎样呢?
娆荼忽然很想笑,沈筑啊沈筑,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因见了你一面而误终身?
浔阳公主走后,山鬼试着浴桶中的水已经凉了,要去添水,娆荼摆手道:“我乏了,扶我去歇歇吧。”
“姑娘,你身上这些伤,还是多泡一泡药水,以免留下疤痕。”
娆荼抬起手臂,看着那上面一条条浅淡的红痕,她微笑道:“叫沈筑看见,他总会心疼的,何必非要去掉呢?”
小丫头愤愤然:“裴青薇那贱人真是该死,姑娘那天就不该拦我!”
娆荼摇头,“她若死了,浔阳公主不会救我,沈筑也不会来找我,可就真的大仇难报了。”
山鬼皱眉道:“裴氏做了那么多孽,姓沈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非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娆荼捂住小腹,“因为裴氏舍命救过他,还为他丟了一个孩子,他有亏欠。”
山鬼恨极,“姑娘也丢了孩子,沈筑却不知!”
“山鬼,我很怕。”娆荼忽然攥住小丫头的手,眼中闪烁着一丝绝望的光芒。
山鬼忙将她扶出浴桶,用又厚又软的毯子将她整个人裹住,“姑娘别怕,不过怎样,我一直陪着你!”
娆荼紧搂住山鬼,“你知道么,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将那柄神符匕首再向前递进半寸,一了百了,我也自尽,岂不干净?”
“姑娘你受了太多苦,山鬼知道,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支撑不住想要一剑给他了断,我帮你代劳。”
“你不怕你的主子责怪?”
“今日山鬼就在这里说一句不怕死的话,请姑娘从此安心。我山鬼,首先是姑娘的人,然后再是主子的死士。”
娆荼看着小丫头一脸决然的模样,她心中微柔,伸手触了触山鬼的脸颊,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做傻事。”
山鬼罕见地露出腼腆表情,将娆荼扶上床歇息,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乖乖不得了,她家姑娘温柔一笑,那可当真能倾倒众生,不分男女的……
娆荼却没想到山鬼的心思,躺在床上明明困极,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来来回回闪过沈筑在那风雪夜中掀起她车帘时的表情。
温柔而悲伤,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那样悲伤。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睁开眼睛,见山鬼柳杏春夏秋冬四个丫头站在床边,几人扯着一件华丽红衣正细细打量。
山鬼见娆荼睁眼,笑道:“姑娘看看,这衣裳是不是好看极了?”
娆荼盯着那嫁衣,微微一笑,“是很好看,浔阳公主送来的?”
春夏笑道:“是呢,公主问姑娘喜不喜欢。”
娆荼心中了然,微笑道:“公主所赠,自然喜欢。只可惜朱红为正色,既是妾室,多有不妥。春夏秋冬,你二人替我谢过公主美意,就说娆荼不敢逾矩。”
春夏和秋冬对望了一眼,随即应道:“是。”
屋内只剩山鬼和柳杏两个丫头,娆荼起身道:“我听到外面的爆竹声,是要去了么?”
“是呢,公主殿下说娶妾的规矩是深夜送新娘子过去,快到吉时了。”
娆荼“嗯”了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看着黄铜镜中的清瘦面容,她笑道:“柳杏,你擅梳妆,为我画一个梨花妆吧。沈大人喜欢明媚动人的美人,可不喜欢苍白惨淡的娆荼。”
柳杏应了一声,勉强笑道:“花落眉间,姑娘上了梨花妆,一定极美。”
山鬼心间酸涩,掩面收拾东西去了。
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次爆竹声响,到了子时三刻,娆荼披上一件水红的外衫向浔阳公主辞行。
浔阳公主以手扶额,神情倦怠,只抬眼向娆荼瞥了一下,“本宫给你的红衣,你不喜欢?”
“娆荼不配穿朱红正色,日后凤冠霞帔,自当另有贵人。”
浔阳微微一笑,“你很聪明,也懂得收敛,本宫果然没看错你。闹腾了一晚上,去吧,这样吵闹本宫可着实受不住了!”
“这是公主给娆荼的体面,娆荼铭记于心。”
娆荼告辞,被山鬼柳杏扶到公主府后门停放的喜轿之中。起轿,唢呐声响,她在轿内闭目养神,手脚一片冰凉。
轿子行到城内主道后却忽然止住,娆荼缓缓睁开眼,嘴角荡起一丝冷笑。
一个苍老激愤的声音传过来:“妖女祸国,大梁危矣!我南宫如慕第一个不能容!”
娆荼掀开车帘子,看见一个须眉尽白的苍老儒生当街而立,寒风扯起他宽大的袖袍,他手握一把青铜锏,神情愤慨!
“原来是国子监大儒南宫先生,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当得起老先生当街一骂?”娆荼走下马车,语气波澜不惊,朝南宫如慕盈盈施了一个万福。
南宫如慕呸了一口,冷笑道:“贱婢无耻!黄门郎前途无量,老朽岂能眼睁睁看你断送了他的前程!”
娆荼缓缓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圣上那里碰了壁,又在沈黄门处不得好脸,便想到在此深夜来为难我一介弱质女流么?先生学富五车、风骨凌然,只可惜,您不该来找娆荼。”
那老儒生冷脸喝道:“哼!老朽与你这贱婢焉有话说!”说话间高举青铜锏朝娆荼狠狠砸去。
山鬼抬脚就要踢,娆荼喝道:“不得无礼!”
小丫头只得收脚抓住娆荼,将她往边上一带,堪堪躲过南宫如慕的一击。
老儒生疯了一般,全无章法,只举着那大青铜锏一顿乱舞。
山鬼不能动他,气的跺脚骂道:“老东西,我家姑娘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可别得寸进尺!”
南宫如慕毕竟年老,青铜锏有百斤之重,他举了几下渐渐不支,再也举不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破口大骂:“妖女祸国!老朽这青铜锏乃先帝所赐,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如今却要沾染你这肮脏娼妇之血,先皇!先皇!臣,大不敬啊!”
山鬼见他竟是痛哭流涕,一时间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道:“老先生,你这会子哭什么?我们姑娘可没被你那跟破烂烧火棍伤到分毫。”
南宫如慕大叫一声,猛然举大锏朝娆荼奋力砸去!
黑暗中一个声音喝道:“先生住手!”
沈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上急驰而来,黑色披风被寒风吹得在身后翻飞。山鬼抢过了南宫如慕的大锏,将娆荼护在身后,老儒生颤颤巍巍站立不稳,一头扎在地上。
沈筑翻身下马,看了娆荼一眼,见她除了鬓发散乱了些,并未受伤,心中稍安,便去搀扶倒地的老儒生。
南宫如慕痛心疾首,狠狠甩开沈筑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沈筑啊沈筑!你年少得志,自以为春风得意,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你的位置。今日你若将这娼妇娶回,便是自甘堕落的开始!”
老先生尤其激动,口水如雨一般落了沈筑满头满脸。沈筑却也沉得住气,耐着性子等他骂完,抬袖擦了擦脸,躬身作揖道:“沈筑改日亲自去先生府上登门致歉。”
他言罢,转身径直走向娆荼。
南宫如慕愣了一下,一张老脸顿时憋得通红,指着沈筑恨道:“你……你……”
沈筑不理会,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是那个穿着一袭水红衣裳的女人。
娆荼垂眸站在一旁,桃颜醉人,柔姿楚楚,无喜无悲,也并不看他。她过于沉静,反而流露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妩媚。
他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悲伤、愤怒、欢喜、紧张……沉默片刻,他开口沙哑道:“不到一月,竟好似许久不见了。”
娆荼默然,旁侧屋檐上忽然响起一记清亮的口哨声。山鬼顿时谨慎起来,她的耳力极佳,却没有听出檐上有人,可见那人的轻功内力皆不弱。
沈筑一把将娆荼带入怀中,环顾四周,喝问:“什么人?”
那檐上人哈哈一笑,“早就听说玉和楼的娆荼姑娘是个美人,本公子在此观看良久,果然不错,啧啧,人间并无此等绝色!”
沈筑顿时大怒,断喝一声:“装神弄鬼,还不现身!”
那人笑道:“好啊,沈大人你今天的面子大了,本公子可不经常向别人借东西。”
娆荼心中一颤,只听那人继续道:“今夜良辰美景,本公子兴致来了,要借一借你的洞房花烛夜!”
一个身影有如鬼魅从檐上飘下,娆荼只觉身上一轻,已被那人从沈筑怀中轻易抢去,她只觉耳边风呼呼作响,后面山鬼和沈筑的声音很快隐没在呼呼寒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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