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黄河奔腾流水滔滔向东,尉迟恭驾着马车,日出时上路,日暮时住店,碰上大雪纷飞,便在客栈里多住几天,如此一路上倒也悠闲自在。
吕仲明生性最喜欢这无拘无束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用去想今天有什么事未曾做完,明天又得什么时候起来,尉迟恭也不必去天策府当值了。想什么时候赶路就什么时候赶路,下大雪了,两人便停一天,在旅店里住着。生个温暖的火盆,吕仲明读书,尉迟恭喝酒,做点手工物件。
尉迟恭从前是打铁的,闲下来时,便喜欢摆弄点铁匕铁刀,又做点工巧盒子,在匣子上雕出曲曲折折的花来,留待搬到新家时用。
到得午后,二人便在附近农家买点鸡,买点冬天的时令菜,牵着手回来,交给店家做菜吃。
旧岁将过,还有一天就是年三十,看那架势也到不了晋阳,堪堪过得天井关下,再朝前走便是荒无人烟的二十余里地,尉迟恭便在天井关前小镇住了下来,预备过完年再走。
连年战乱,天井关下荒地极多,米面也贵,尉迟恭便揣着钱,到天井关去叫唐军的军营,看能打劫点白面回来不。
而吕仲明在外头买菜,预备买点冬令吃食包饺子,年前小集上,看了半天,这也想吃,那也想吃,什么稀奇古怪的鱼和肉,都想一起包进饺子里去,又想起尉迟恭教自己,买东西一定要讲价,于是稀里糊涂讲了半天价,感觉还是买贵了。提着活鱼回去时,刚进借住的农家,便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且是熟悉的声音。
“李药师!”吕仲明大喜道。
李靖挽着袖子,正在帮尉迟恭揉面,尉迟恭在一旁兑水,笑道:“方才去军营里打秋风,恰好碰上药师在巡营,便叫他一起过来。”
“国师。”李靖笑道:“这可太久不见了。”
李靖二月出兵镇守黄河,如今已是年末,屈指一算,将近有一年时间,吕仲明得见老友,自然是非常开心,笑道:“来来来,坐,现在不是国师了,咱们还是哥俩称呼。”
年夜,尉迟恭备了一桌菜,拍去好酒泥封,三人吃吃喝喝,李靖听了经过,只觉唏嘘不胜,从在雁门关下认识吕仲明开始,李靖的命运可谓是与他、尉迟恭牵扯最多的一人。
“国师太也豁达。”李靖笑道:“换了是我,我便办不到。”
尉迟恭道:“药师老弟身有家业,和我们不一样,不能说走就走,来,喝酒。”
李靖若有所思,又聊起长安之事,李世民要散府的消息,早已传到并州了,尉迟恭说起来也甚是无奈,答道;“随他去罢,他过得高兴就好,老黑确实也想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吕仲明知道李靖在这两兄弟之间,始终保持了中立,虽说当年是李世民想方设法保下他一条命,但他却游走于外围,从来不偏向两兄弟之中的任何一个。吕仲明虽说也只听李渊的话办事,却因尉迟恭的关系,说不得要偏心李世民一些。
“大家都有苦衷。”李靖道:“不过,他两兄弟的事,我是插不上手了。”
尉迟恭随口道:“我倒是不怪你,毕竟你守的是晋阳,我们站队无妨,你不能站队,只有这样,陛下才愿意将大军交给你。”
李靖点了点头,吕仲明又揶揄道:“当年雁门关下一身落拓,到得如今,可是拥兵五万的边陲大将军了。”
李靖笑道:“承道长贵言。”
三人碰杯,吕仲明喝得有点醉了,便径自回房去歇下,想起远在扬州的罗士信,与在长安的秦琼,便运起法力,呼唤龙鳞。
罗士信一身蓑衣,在扬州画舫边垂钓。
“大哥,你吃饭了吗?”吕仲明笑道。
那边天色昏暗,罗士信收杆,说:“人还没寻见,约了个朋友喝酒,你们呢?”
吕仲明答道已经快进并州了,寒暄几句,罗士信提着桶回去说要煮鱼吃,吕仲明便收了水镜,寻秦琼。
长安秦琼附近则是灯火辉煌,一片混乱。
吕仲明本以为秦府忙着过年,正笑着要贺他过年时,秦琼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说:“谢天谢地,你……仲明!太好了,世民有救了……”
“怎么了?”吕仲明吓了一跳,忙坐起身来,问:“世民又怎么了?”
“长话短说。”秦琼压低声音,说:“世民去东宫喝酒回来,躺下后便开始发烧,额头烫手,一炷香时分前,开始吐血,杜如晦陪着他,现在……玄龄?”
房玄龄脸色发白,挤到秦琼身边,颤声道:“国师,秦王中了剧毒……”
吕仲明把水镜一收,快步下楼,看见尉迟恭还在喝酒,李靖躺在榻上睡着。
“我回长安一趟。”吕仲明道。
尉迟恭马上起身道:“等等!先说清楚,怎么了?”
不片刻,尉迟恭裹着大袄追出来,跨上金麒麟背脊,金麒麟运起一身神兽之力,全力以赴,化作一道金光,射向东边的长安。
长安城内,除夕夜天空昏暗,全城下着纷纷扬扬的小雪,金光投向天策府。吕仲明与尉迟恭一阵风般冲进了李世民房内。
“来了!”房玄龄道。
一时间,天策府内所有武将纷纷上前,吕仲明道:“都别说话——!”
房内静了。
吕仲明要给李世民把脉,李世民却道:“仲明……你……回来了……敬德呢?”
“在这里。”尉迟恭沉声道。
殿内静谧,只余数人呼吸声,李世民艰难地喘气,断断续续道:“我不成了……天策府库……杜公……替我将钱财……散予众位哥哥,罗士信将军还在扬州……”
话还没说完,吕仲明朝李世民嘴里喂了枚丹药,将他下巴一拍,李世民咕噜一声,把丹药咽了下去。杜如晦不熟吕仲明性格,色变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好了。”吕仲明道:“大家各自回家过年罢,十二个时辰后再来给秦王拜年。”
所有人:“……”
本来已经是在交代后事,奈何吕仲明来了这么一手,气氛登时就变了,徐世绩最先道:“国师,这事可是不能随随便便开玩笑的。”
“放心罢。”吕仲明道:“国师出马,还有办不成的事么?都回去吧。”
于是亲信们便纷纷散了,房玄龄与杜如晦半晌说不出话来,吕仲明在李世民身边坐下,一手握着他的手掌,助他化解药力。
然而李世民中毒太久,毒性已散入五脏六腑,纠结在一处,纵是九转定魂珠也难以彻底清去毒性。吕仲明只得以自身仙力强行注入,打通李世民全身经脉,刹那间抽取自己全身仙力,登时就有点不支。
数人在旁看着,见吕仲明脸色不好,满头汗水,要上前时却被吕仲明抬手拦住,吕仲明先前把话说得太满,见李世民大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顷刻间就要丧命,只得拼了老命,发动看家本领,以木石注生法使劲朝他身体里注入仙力,续着他一口气,直到药力游走于李世民全身经脉,吕仲明才收回仙力,长吁一口气,消耗甚剧。
“说吧,怎么回事?”
尉迟恭紧张上前,说:“你没事么?”
吕仲明勉强点头,说:“没事,就是损耗修为太剧,须得静养一段时间来恢复,一个月内,不能再动法术了。”
尉迟恭这才放下心,又去看李世民,见其呼吸平稳,额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吕仲明抬眼看秦琼,带着征询的神色。
秦琼道:“我就知道方才午后东宫设宴,让他去喝酒,回来说胸闷,躺下就成这样了。”
杜如晦检查李世民,按着他的脉搏,外头才有人通知御医到,房玄龄便起身将御医打发出去,说只是胸闷,已经好了。
尉迟恭道:“喝酒的人还有谁?”
杜如晦答道:“太子,元吉,魏征等人,陛下不在场。”
吕仲明又问:“陛下知道这事么?”
房玄龄回来道:“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御医也是宫中遣来的,我让御医去答复,已无大碍。”
杜如晦道:“看这个情况,应当是中了某种奇毒。”
“嗯,不像是自己给自己下毒装的。”吕仲明点头道,方才他还在想会不会是李世民玩不过他哥,自己折腾个苦肉计。但这种毒毒性怪异,在东宫内不发,回到天策府才开始吐血,连他都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想必李世民也没这么厉害。
所有人表情怪异地看着吕仲明,吕仲明抬眼一瞥尉迟恭,尉迟恭道:“是什么毒?”
吕仲明道:“不知道。”
尉迟恭:“不知道还能解??”
吕仲明道:“我给他吃了九转定魂珠,来凡间的时候,爹给了我十二颗……”吕仲明想了想,又从葫芦里倒出五颗出来,放在杜如晦手里,说:“你留着给他用吧。”
房玄龄探过李世民鼻息,说:“秦王何时能醒?”
“十二个时辰。”吕仲明道:“服下后,五感会慢慢消退,将魂魄锁在体内,药力发散,免经脱胎换骨之苦,过一会,诸般感官又会渐渐回来,醒了以后就好了。”
杜如晦接过药丸,点头道:“多谢国师赠药。”
吕仲明点点头,房玄龄便起身给吕仲明安排住处,吕仲明看了眼尉迟恭,知道尉迟恭还在担心,这个时候也不好催他回去,当夜便在天策府里暂时住下。
“你说得太多了。”尉迟恭叹道。
吕仲明道:“我真以为他是故意的,后来发现不是,不就说了么?”
尉迟恭哭笑不得,彼此都知道吕仲明提到李世民是否真的中毒那件事,说开了也好,免得大家疑神疑鬼的,国师一句敲定,帽子就扣到李建成身上去了。
年初一,天策府内空空荡荡,门可罗雀,这个时候,几乎整个大唐朝廷都知道了李建成与李世民的争斗,谁也不来拜年了,谁在这时候来拜年,便意味着投向李世民一派,都忙着撇清关系。
当真是荣也一时,败也一时,中午时,李渊又派人来问李世民情况,都被杜如晦挡了,答道还在睡觉,李建成也派来一个人,那时吕仲明正在看李世民的情况,听到声音,忙躲到屏风后去。
“这里不行。”吕仲明道:“太容易撞上认识的了,得换个地方呆。”
尉迟恭道:“回家去?可是家里也关门了,更容易被知道咱俩回长安。”
吕仲明沉吟良久,又问;“什么时候回去?回天井山,东西还在那儿呢,也没给李靖说好。”
“等世民醒了再说罢。”尉迟恭道:“你不是要静养?先在天策府里休息罢。”
吕仲明一听就知道这下又走不了了,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当即就有点生气,尉迟恭忙道:“算了,不等了,咱们现在就回去吧。”
吕仲明哭笑不得道:“不是要留下来么?”
尉迟恭:“你都生气了,我哪还敢留?”
吕仲明也是不忍心,心想还是让尉迟恭和李世民说句话,便道算了算了,等他醒来再说吧。
当天夜晚,恰好十二个时辰过后,李世民醒了。
吕仲明本来也不太确定,毕竟九转定魂珠谁也没吃过,万一对凡人无效,说不定李世民就挂了,奈何这家伙命实在太好,而冥冥之中,自己竟然是做了历史上本来就该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是天命使然还是机缘巧合。
尉迟恭去探望李世民,吕仲明便在外面站着,听见里头传来李世民大哭的声音。
房玄龄与杜如晦小声安慰,又隐约听见“太子……”“东宫”等话,吕仲明推门进去,看到尉迟恭坐在一旁,李世民从榻上坐起,被房玄龄扶着,不住抹眼泪。
吕仲明看得心里有点难过,说:“好点了么?”
李世民收了哭声,点了点头。
尉迟恭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你想躲着你哥,你哥却不会放过你,这杯酒,多半还是元吉给你的。”
“是元吉端给我的。”李世民低声道。
吕仲明道:“府内人多眼杂,我猜你哥也在府里布下了眼线,我得换个地方住。”
尉迟恭起身,出来道:“我还想在长安呆一段时间,你是回天井山等我,还是……”
吕仲明道:“喔,原来又不走了么?”
尉迟恭道:“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吕仲明:“现在都救活了,人也醒了,话也说完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尉迟恭不悦道:“能别当着世民的面吵架么?”
吕仲明道:“别人都赶你走了,多半待会又要散府又要去洛阳什么的,你难道还冲进宫里帮他把他哥杀了?待会人家还怪你呢。”
殿内所有人无语。
李世民出来,吕仲明眼里却带着笑意,说:“回去躺着吧,给了杜如晦五丸药,还能再去讨几杯毒酒喝。”
李世民长叹一声,说:“仲明,对不起。”
吕仲明道:“大个子,搬东西,我要住到城西太清观里去。”
尉迟恭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吕仲明找他吵架,现在明白过来了他是在旁敲侧击的教训李世民,便二话不说,出来收拾东西,带着吕仲明,住到城西的三清观去。
今日恰好是年初一,吕仲明住了进去,几名管事的道士都认得他,忙纷纷行礼,吕仲明吩咐大家什么都别说,又问:“陛下来过了么?”
“今日一早。”观主答道:“陛下便与太子来祈福上香了,年初一来的人也多,足足忙到刚才方停。”
吕仲明抬头看三清像,又见功德箱内满是金银,观中香火缭绕。观主取来名单,又说:“近日来愿入道修行的俗家甚多,依国师的吩咐,不敢多发了度牒,请国师过目。”
整个长安乃至天下的道观,都奉吕仲明为尊,吕仲明却从来没打理过,大部分是李渊派专人管理,这次既然来了,便欣然过目,又给三清像开光,三清像本是李渊斥巨资镀的金身,吕仲明一袖拂上去,登时紫气东来,祥云盖顶,三清观内隐约有种五彩祥光。
夜中,三清观全体道士各自手执法器,吕仲明身披八卦袍,关了观门,灯火辉煌,带领上百名道士齐诵《步虚辞》,音节抑扬顿挫,伴随着法器声传开,于长安的天空下回荡,就连旁观的尉迟恭也不禁在这庄严氛围下肃然起敬。
吕仲明在三清观内住了下来,平时没事便住在藏经阁,亲自提笔批注经文,翌日清晨,尉迟恭用了斋,过来单膝跪地,说:“我去天策府看看。”
“去吧。”吕仲明答道。
他知道尉迟恭放心不下天策府,毕竟同生共死的同伴们都在那里,吕仲明只严令所有道士,不令李渊知道自己回来了。又过几日,尉迟恭回三清观时,从未说过天策府的事,吕仲明也不问,然而他知道,李世民一定是要反击了。
就算李世民不动手,房玄龄等人也无法再等,一定要让他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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