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戟
暌违再见虚无先生,他没有变的。
一身素白的长衣,红绳扎着栗发,衣袂翻飞好似烟云席卷,向枕春走来。烈日照射在他的脸上,白皙得如同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辉。
他从烈日之下走入禁卫军的校场。
校场左右分列十六个猛士,左侧八个着玄铁的精甲手持红缨长枪,右侧的八个披虎纹的兽皮握着沉重的刀斧。灼热滚烫的日光之下,两国的旌旗一黑一红如练,铺天盖地垂挂飘扬。整个校场之上,左右分坐着大魏的群臣与扶南国出征的将士。
虚无先生仰头望向高座上的枕春。
枕春此时宛如众星拱月,大妆沉沉坐在群臣之上,织金措银的帷幔与毡帐之中,与他交换了一个目光。
枕春拂袖禁不住起身,被慕永钺按住肩膀,压回了赤金雕龙的坐榻上头。
“坐下。”慕永钺不容置噱地与枕春说。
枕春垂眸,不与他争辩。
虚无先生撩袍拂袖,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踏入了校场的中央。乾坤朗朗,天地昭昭。
枕春攥紧了袖口繁复的花纹滚边,眼睛看着案上的茶水杯盘,对慕永钺道:“摄政王爷倒拎得清楚。”
慕永钺负手而立,淡然一笑:“虚无先生是本王府上的门客,皇后娘娘素来离经叛道,一个不妙,你我二人都会万劫不复。你是嫁给大魏的女人,生是如此,死了也是。”
“瞧我如今还有离经叛道的精神吗。”枕春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额角,“只是有些话,已经忍耐太久,我想一吐为快。”
“倘若这回比试赢了,你便能慢慢与他说。”慕永钺略带戏谑。
枕春听得此话,稍稍安心。
“倘若功败垂成,你们便只能来生再说了。”
枕春眉头一蹙,怨毒地望向慕永钺。
慕永钺摆摆手:“皇后娘娘可莫如此看本王,你如今权柄齐天,本王不敢惹。”说着面色也严肃起来,“如今乐京之中,能够与贺业跋摩此人过上几招的,也唯虚无先生尔。”
“我只记得他是个好武功的浪客出身,原本是漠北游牧部族来的,入汉后姓了嵇。”枕春的眼睛紧紧锁着校场上的虚无先生,心中柔软。
“查过了。”慕永钺轻轻一哂,看着枕春的反应,“乃是帝喾后裔,鲜卑单于的嫡宗,他的曾祖父乃是八部云中盛乐宫最后一位代国主,是北面雪都的王。”
“……后来呢?”枕春初次听得这样的说法,难以置信,只觉得手背上的寒毛尽数逆起。
慕永钺道:“被我汉族同化包容,民族统一乃是历史之大势。倘若当年八部不曾互为征伐,这虚无先生,如今恐怕还是北边的云中国主。而如今,只是乐京城中一位客居的鳏夫。”说着颇有深意,“鲜卑八部之祖乃是帝喾后裔,前承姬轩辕。而扶南国王贺业跋摩乃是叶柳女皇之世孙,据古书上说乃是造书天与妙音天女赐箭于凡男而结合。你说,这是不是南方诸神与北方诸神后裔们命中注定的一战?”
枕春渐渐回过意思来,扬眉看向慕永钺:“你早便有此打算?”
慕永钺笑意神秘。
“提出谈和的,一开始就是你。我大魏不能割地,你是最清楚的。”枕春心中关窍处处开通,“你那日殿上故意掷剑,就是为了让贺业跋摩见剑思战,提出比武。你再让虚无先生为大魏出战,用命博太平?!”说着竟是怒了,“你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皇后娘娘如此敏锐的女子,是很少见的。”慕永钺兜手,“本王也是为了天下子民。你如今贵为一国之母,手掌和氏璧,若是没有本王,你也会做此选择。为大魏国牺牲一个人,是好买卖。”
枕春轻轻咬牙:“不,我不会。”她心如煎熬,“我不能牺牲他。”
“在你心中,他如此重要?”慕永钺轻笑,“为了他,你可以看见你的国家支离破碎,能够忍受你父兄昼夜难眠?”
“没有人该被牺牲。”枕春撑身缓缓站起来,“你可以说我妇人之仁,徒有怜悯。千年以来,庶民是可以被牺牲、女子是可以被牺牲、老弱病残是可以被牺牲。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人该为别人牺牲,少数不能为多数牺牲,虚无先生也不可以。”
“皇后娘娘。”慕永钺抖落搭在案侧的一件遮阳的蝉翼披风,轻轻搭在枕春身上,“本王一开始就有此打算。提出谈和,殿上掷剑,激怒贺业跋摩,举荐虚无先生迎战。可这一切……”他神色自若,目光坚毅,“都是虚无先生一早定下的计谋。郭嘉还遗策定辽东呢,他岂能没有这点本事。他是要你稳坐至尊之位,你的家族永昌,百姓生息太平,子嗣国祚绵延,自此岁岁无忧。”
枕春灵犀清明,身形微微一偏,几乎是摔在了软椅之上。
便听见扶南国的号角鸣奏,九尺之高的贺业跋摩逆着日光而上,肩披红色的长袍,精壮的半边脊背赤裸,是麦色的肌理映着光辉。他的金发扎作辫,手持一双墨青古刀擦得闪耀出寒芒,虬结的臂膀之上满是扶南古神的图腾。
虚无先生云淡风轻,上前一步,唤:“拿戟。”
四个慕永钺麾下的军士合力捧着一柄玄黑暗纹的流光双刃长戟而上,奉在了虚无先生的面前。虚无先生单手一握,只将那长戟抡作一圈,杵在校场的石地之上。那石面立时崩裂,烟尘之后炸开一丈的缝隙。
“这一把戟,是你二哥的遗物。”慕永钺轻轻眯起眼睛,“是他在雁门外九原郡外荒山中一处衣冠冢里刨出来的。”
枕春便想起来,垂下眼眸:“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他,在藏书阁。二哥哥说他得了一把塞外的宝戟,很是喜欢。倘若有人欺负我,他便要拿那宝戟将旁人捅个对穿。而后他……他便被柳柱国……”
“正是这一把戟。”慕永钺颔首,“你见戟身上暗纹流彩如画,映着日光便辉芒耀眼,所到之处必是血海。这把叫做——方天画戟。”
虚无先生挥戟带着凌冽闷热的风,漫目灼烈的日光在他面前都失了光华。这一时,那位大漠战神遗世的宝戟握在他的手中金鸣如龙,肃杀之气笼罩了整个乐京。
天上的层云,肉眼可视的速度,阴霾下来。
“嗬——”贺业跋摩一挽那古刀,校场之上顿时狂风大作。疾走之间,刀刃抵在校场的石面之上,崩裂出刺目的火光。
枕春眸中刺痛,举袖来遮,心中亦如鼓锤,不敢不看。
先到的是戟尖,到的是贺业跋摩的脖颈。方天画戟的锐利好似凌空之中也能划破时间,刺出之时带着摄人的嗡鸣。贺业跋摩横刀来挡,被虚无先生抽手一送,捈出一丈远去。那兵器交接之时的铮鸣,振聋发聩。
满座文武,爆发出一阵雷鸣的呵赞。
贺业跋摩一手掌刀,一手将金色的辫发甩到肩后,他撑着刀柄而起,斜睨一眼虚无先生。抬头这瞬息之间,只见得一点微芒。
虚无先生的动作太快了,招式之间甚至不等贺业跋摩来拆。
那一点微芒便是夺人性命的锋光,直直去取贺业跋摩的面门。他借着刀立翻身一跃,双腿绞住戟身,二人一白一红,在空中顺势而转,好似怒云翻腾。
枕春知道他武功好,但不知是甚么样的好。她对比武的回忆尚且停留在幼时偷偷溜到朱雀大街上看的比武招亲,满城的青年人都来凑热闹,要娶一个貌美的小娘子。那些刀呀剑呀,都武器铺子锻造的凡器,好看归好看,不过如此尔尔。
抵不过眼前此时此刻的震惊。
是两个话本里先古神祗的后裔与两把传世的兵器,两个屠戮了这时代千万肉身的人。
贺业跋摩拆得两招,索性仗膂力极强,悬刀横劈,一手凌空一抓,要去扼虚无先生的脚踝。便见虚无先生蹬脚背而腾,在刀背之上轻轻一点,落在贺业跋摩的背后。
贺业跋摩古刀待风,仰身一劈,在石板之上,斫断了虚无先生的发尾!
他用红绳束着的那一段栗色头发,霎时肆散漫天飞扬。
“先生!”枕春紧张得额头沁汗,连连扶椅,难以遏制地倾身呼喊。
虚无先生似在校场之上听见枕春的呼喊,偏头不经意地一瞧,发散如丝。
便说那时雷霆,贺业跋摩的古刀转过一个腥味弥散的花式,尖刃之处斜斩往虚无先生的胸膛。虚无先生瞬息之间,回头堪堪一避,白衣崩裂,鲜血哗啦一声,溅在地上。
慕永钺蹙眉扬手,只捂住枕春的口鼻,愤怒地埋怨:“如此生死关头,何以高呼乱他心神?!”
枕春推开慕永钺的手,慌乱之中几乎便是哭腔,连忙摇头:“坐席之上山呼如雷,我亦不知他会……”
“啧。”慕永钺眉宇成川,只拿着案上一个青皮苹果,塞住了枕春的嘴。
念念不忘,得以回响。天地之间必有玄妙之处,便是在万千人海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宙宇之中,亦会如戏本中的生与旦那么曲折相遇。那时漫天落着陨石,地面崩裂海啸轰鸣不绝,你亦可以在纷乱喧嚣之中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个人的声音。
安枕春太年轻,她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虚无先生默然回头,将腹上鲜血一揩,抬戟正身。
贺业跋摩眉头轻展。
只见得虚无先生此事满身血腥之气,好似话本上画的阎王修罗,神戟裹挟着凌厉的风气卷来。那是一声两把神器的交吟,震荡着沉重的声响好似钟琴悲鸣。他行动之间伤口崩血不止,如朱墨侵入清白的泉水,渲染在白衣之上好似花朵绚丽展开。那举手投足之间,衬得是说不出的妖异。
贺业跋摩神力犹在,肩背臂膀虬结,将刀缓缓往上推动,只将众人的心都推到了嗓子。他脚下石板噼啪裂开,一步一个尺长的缝隙,烟尘飞扬。
电光火石,虚无先生浑身力气皆来迎战,长戟下压,手背之上青筋毕现,栗发散在风中如缎,双目赤红。
“我乃叶柳女皇十一世孙……”贺业跋摩剑眉长挑,嘶哑的声音斥呵。
“我乃逆旅一归人。”虚无先生手中画戟荧光流转,隐隐之中闪动晦暗的金光。戟头双刃偏锋微勾,一个玄妙的角度猛然上挑!
贺业应之不及,连忙侧身来避。
虚无先生长戟逆尾一杵,闷闷一声骨肉脆响,只将贺业手中的墨青古柄把挑脱出手。贺业跋摩虚虚一握,却被虚无先生电光火石之间猛然长戟划破了肩头红袍!那墨青古刀翻扬飞脱,去势未消,在烈日之下飞转三圈,光芒刺目,旋即落在了枕春面前。
只听得“砰”然一声,古刀将枕春面前的几案斫作两半,入地半尺。
武器的悲鸣,长啸不止——
枕春骇得不住喘气,只看着面前被斩断的几案发愣。
旋即被大魏文武群臣的欢呼之声淹没。
天气忽然开晴,烈日又覆满乐京。山呼的大魏万岁与皇后长乐无极,震响在校场之中。枕春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拿着慕永钺塞在她嘴里的青皮苹果,有些措手不及。
那些惊喜的胜利欢呼离她那么远,她此时心中想的事情那么近。
枕春几乎是没有细细思考,连忙站起身来,敛起一身华美高贵的金色衣裳,要往校场上去。
兵部尚书满脸胜利的喜色,上前拱手拦住枕春:“皇后娘娘天喜,我大魏赢了啊!”
“哦……哦。”枕春眼睛离不开虚无先生。她看着他孤零零立在校场中央,持戟的手崩裂出伤口,白衣被血染得绯红,心疼不已。
“还请皇后娘娘大宝玉玺,速速签印下百年的休战文书!”隆国公亦是春风在面,连忙上前谏道。
魏国的群臣沉浸在喜悦之中,举国大喜。
可枕春只想立刻跑去他身边,向他剖白一次。
满朝文武围住枕春,不住得道贺,道着国祚绵长与天命。枕春一步也走不动,左右看去俱是朝臣们拱手与笑脸,是战争平息仇怨纾解的得意。耳中是祝祷与称颂,心乱如麻。
他们渐渐地……渐渐的……渐渐地将枕春淹没在鲜花着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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